听到白孝节这般说,沈光自是默默退下,然后回到厢房倒头大睡起来,因为他的缘故,白孝节确实在伊吾县耽搁了太久,接下来他们要横渡大沙漠,说不准就会天降大雪,到时候这路途更加不好走。
第二日清晨,当沈光离开驿站时,却发觉那位伊吾县的杜县令居然身着便装前来相送,让他大为意外。
“恨不能与沈郎早日相识,沈郎此去长安,一路多珍重。”
被杜县令握着双手,沈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自问和这位杜县令间似乎也没太多交集,只不过这个时代唐人的感情便是这般直接奔放,只要看对眼,那就立马能引为知己,就像是那位知交遍天下的李太白,走到那里都不会缺少朋友。
沈光如今在安西和北庭之地,名声已经不弱于当年初出茅庐的李太白,更何况他的音乐同样更能打动人心,只是几首曲子就已经让这位杜县令把他引为知己了。
“杜县令,江湖路远,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会。”
沈光抽手而去,走得倒也潇洒,让那位杜县令颇有些怅然若失,而他身旁的两个游学士子颇为羡慕地看着远去的沈光,他们知道像沈光这样的人去了长安城,才是真正的风云儿,那几首煌煌雅乐,足以横压半个天下。
圣人跟前,那位李大家怕是再难独宠!只恨自己不能有这等才华,否则他们何必远赴万里塞外,只求个幕府小吏职位,以求他日恩主举荐。
出了伊吾县,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官道前行,这回白孝节没有再坐马车,而是同样骑乘骆驼,因此速度快了不少。
直到大沙漠的边缘,沿途都有驿站提供补给,因此当沈光置身沙海边缘时,队伍补充了大量的水囊和草料,然后便在积年的向导下进入了大沙漠。
这时候天气已经一日比一日寒凉,刚进入大沙漠第二天,天边就开始飘起了鹅毛般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天际直落而下。
感受着那天地间的严寒,沈光才能体会到老兵们口中,当年大唐军队在冬季千里远征,奇袭碎叶和怛罗斯的艰辛和不易。
冷风似刀,打在脸上木得厉害,好在沈光离开伊吾军时,李守忠送了他不少獭油,抹在脸上能够防止冻伤,就是油腻了些。
这一路上,沈光都是跟在那向导身边,学习如何在雪地里辨别方位,他手下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也是顶风冒雪地跟在他身边,没有丝毫的松懈。
摸出酒壶,沈光轻轻抿了口,感受着烧酒入喉后涌起的那股暖意,他觉得这回让白孝节带上了第一批窖藏的安西烧春,真是带对了。
他们在伊州和玉门关之间的沙漠里行走已有五日,幸亏有这安西烧酒在,每日例行的配给,才让队伍仍旧能够保持着高昂的士气,速度没有慢上太多。
“郎君真是天人,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到咱们这货物能在雪地里跑那么快!”
和沈光说话的向导是伊州本地人,祖上曾是高昌国的官员,可惜后来高昌王猖狂无礼,得罪了大唐,被太宗皇帝派兵灭之,自那以后他家里家道中落,到他这一辈的时候当起了引路的向导。
二十多年下来,这向导不是没有在冬季带着商队横穿大沙漠,可是都没有如今这般惬意。就在两日前,这位沈郎君见到积雪深厚,却是命人做了滑撬,将货物横置其上,然后用骆驼和马匹拖曳,却是比单纯的驮着速度快了许多。
再加上那安西烧春,这冬日的严寒似乎也没那么折磨人了,如今他每日里最期待的就是分酒的时候,给自己的壶里灌满,足够他细细品上半天,就是等到了玉门关,再也喝不到这等美酒,着实是叫他怅然若失。
沈光倒是没觉得什么,不过他身边那些老兵却是忍不住附和起来,“那是自然,咱家郎君那是天上的谪仙,只可惜郎君不能早生几十年,要不然咱们当年打那些蛮子的时候,冬天可没这么难熬!”
对那些老兵来说,这雪橇在冬季是足以节省大量畜力的神物,原本几匹马驼得物资,只需一匹马就能拉着跑,而且还能载人,只可惜他们队伍里木板不够,不然全都乘坐雪橇,可比骑马还快。
到了傍晚时分,队伍开始安营扎寨,按着向导的话,他们这一路行来比起夏秋时还快了不少,最多三天就能抵达玉门关,这也让队伍里众人都是越发振奋,连日在雪地里行走,已经让他们都是极为不耐烦了。
“沈郎,等到了玉门关,你带咱们去滑雪撬去。”
从白骆驼上跳下来,白阿俏朝着沈光说道,在她身边是同样穿得鼓鼓囊囊的史娘子,沈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人居然化敌为友了,女人的心思果真是叫人难猜。
玉门关内,敦煌城中,并没有因为大雪而消减其喧嚣繁华,反倒是在银装素裹之余,更添了几分红尘气息。
城中最大的酒楼里,满是扑鼻的热气,而酒楼中央的楼台上,程录事和王参军苦着脸,看着盘腿坐在二楼的那位王家十二娘,只能继续弹奏起那首《琵琶语》来。
他们当日和沈光告别后,一路快马往长安城而去,本想着能在来年前赶到长安城,到时候凭着这首《琵琶语》,他们能在平康坊里能混个几大名楼的座上宾,谁知道他们到了敦煌后,因为横渡大沙漠实在疲累得很,于是便在驿站多留了几日。
而这多留了几日,便惹出了祸事来,他们三人闲暇时自是苦练合奏《琵琶语》,却不曾想哪个好事之徒给宣扬出去,于是招来了那位王家十二娘,听过他们弹奏后,竟是强行扣留了他们。
虽说他们在敦煌城中还算自由,可是每天都要在这酒楼里为众人弹奏《琵琶语》并其余几首他们练习的曲子,想他们堂堂的录事和参军居然成了供人取乐的乐工,实在是有辱斯文。
只不过若是遇到旁人,三人少不得还要据理力争,大不了就拔剑厮杀,可是遇到这位,他们却只能徒呼奈何。
谁让这位王家十二娘是当今节度四镇,威名赫赫的王忠嗣大将军的女儿,还是年过二十还没有出嫁的老姑娘,他们就是挨揍也是给白揍。
于是三人只能苦中作乐,全当自己在练曲了,不得不说,这十多日每日合奏,三人间的默契也是大涨,胡琴、笛子和秦筝间的配合越发娴熟,那首《琵琶语》也被他们演奏出了不同的风情来。
一曲既罢,底下那些听着的看客们都是高喊起来,“再弹一曲,再弹一曲!”
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来说,这等闻所未闻的曲子实在是百听不厌,就连豆卢军的士兵也是轮着来城中听曲,更有甚者,每天还有人为了能挤进这酒家而打得头破血流。
“女郎,玉门关那儿有消息了?”
大马金刀地盘腿坐着的王蕴秀身后,忽地有牙兵从楼下挤过众人,上楼后兴高采烈地说道,而原本还正自沉浸在乐曲中的王蕴秀顿时眉眼一振,然后长身而起,这时候她身后自有跟随的侍女为她披上雪白的狐皮大氅。
“咱们走,难得沈郎君到了,我自当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