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后,忙完手上活计的乌鸦召集了同伴,除了正在拼命教那些弗菻人唐言的康六郎外,其余五人都到齐了。
“乌鸦,什么事那么高兴?”
“是啊,当日郎君收下咱们,都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都听我说,方才郎君找我询问,延城里咱们那些友人可有得用的人才。”
乌鸦看着脸上虽然疲累但却都充实无比的同伴,将沈光的意思缓缓道出,这顿时让另外五人都兴奋起来,说起来他们当初跟着乌鸦一起来投奔郎君,没想得太长远,只是不愿意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马三郎他不是写得一手快字么,正好让他来誊写户籍账册,好让我等歇歇……”
“还有杜家的两个小儿,不是常吹嘘自己过目不忘,什么数字看一眼就能记住。”
听着同伴们七嘴八舌地在那儿说起来,乌鸦不由大声道,“一个个来,都慢慢说,我来记名字,到时候让康六郎修书一封送于石大郎,这事情交给他办最是妥当。”
“对对对,石大郎得了郎君那么大的恩情,肯定得把这事情办好,不过他还在延城么?”
说到石荣,乌鸦他们都是羡慕不已,延城那么大地方,有些事情根本瞒不了人,谁能想到高大都护的嫡女居然瞧上了这石大郎,要不是郎君为之说媒,只怕石大郎脑袋都要不保,哪还能像现在这般得以迎娶那位四娘子。
“怎么不在延城,高大都护何等身份,我听说石大郎早就派了心腹随从前往长安请他阿耶赶回安西了……”
“这么说,咱们马上就能吃石大郎的喜酒了?”
“咱们在这火烧城,能赶得回去么?”
“你傻了不成,郎君为石大郎保的媒,这石大郎成亲,少谁也不能少了郎君。”
听着同伴们越扯越远,乌鸦忍不住咳了咳道,“先把正事办了再说,石大郎要成亲,也得等他阿耶回来,先拜见了高大都护再说。”
“这婚事再快,也得等明年了,关汝等鸟事!”
听着乌鸦的笑骂声,另外五人都哄笑起来,有胆大的道,“怎地不关我等鸟事,石大郎能娶高大都护的嫡女,说不准咱们也能请郎君为咱们保媒,迎娶位汉家女郎做妻。”
乌鸦听了一呆,才想起大唐律里,他们这些“胡人”若要获得大唐户籍,除了朝廷准许外,便只有与正经的大唐人家结亲才行,而且得明媒正娶,通报官府,否则便是“流两千里”的大罪。
只不过安西这地方的汉家女郎可不多,而且家中大都是安西军出身,便是他们愿意出再高的聘礼,也没多少媒人敢上门说亲,那些汉家女郎家里的阿耶阿兄可都是厮杀汉。
不过若是有郎君出面,那便不一样了!
乌鸦很快便回过神来,然后压下心里的遐思,督促着同伴们赶紧把知道的有本事的友人都给卖了。
“咱们这可算不得卖友求荣,而是有福同享,大家都是好兄弟!”看着最后写满了二十多个名字的名单,乌鸦这般想到。
天蒙蒙亮时,马多思拿着在怀里捂了整晚的木片,看了看后,傻呵呵地笑了阵才下了床,拾掇起自己来,昨日那位乌书记可是仔细叮嘱过他们,一早便到城外集合,去晚了便没口粮可领。
“你们多睡会儿,我去城外领口粮。”
看着起来的妻子要给自己弄吃的,马多思勒了勒裤腰带道,“留给娃儿们吃吧,我听乌书记说,郎君会给我们安排活干,到时候不但能吃饱,还有肉吃。”
“那你去吧,记得好好给郎君干活。”
起来的妇人看着丈夫,点了点头,说起来自从昨日回来后,丈夫抱着两个孩子念叨了许久,“儿啊,咱们有姓氏了,再也不是牲口了,咱们姓马,你是小马哥,你是马小妹。”
“郎君对咱家有大恩,咱这辈子就给郎君当牛做马也值了。”
马多思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抓起袍子出了家门,走到街上,他看到了和他一样早起的邻居们,他们居住的街道逼仄狭窄,本是火烧城里最穷的地方,可也正因为是穷,叛军入城后才没有被祸害得太厉害。
原本在城中,他们这些连姓氏都不配拥有,形同畜产的贱民干的就是最脏最苦的活,不过比起那些城外庄园里的奴隶们,他们至少还有个家。
大家彼此间打了声招呼,便默默地排着队伍朝城门的方向去了,他们昨日可是见到那铁勒恶汉是如何抽打那些不排队的闲汉无赖的,没人想挨挨鞭子。
出了所在的街坊,走到大街上后,马多思看着几乎没什么人,不由有些疑惑,那些城中原本的平民可比他们离着东城门近多了,怎地都没多少人?
大街上有披甲持矛的汉儿们巡逻,看到他们,排成队的人们心里很踏实,自从大唐天兵入城后,便没有再出过谁家闺女被欺负,又或是哪家被抢了的事情,倒是几个原本横行街面的无赖混混被砍了脑袋示众,这些日子城里可说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太平。
东城外,沈光坐在张马扎上,他平时都起这么早,只是今日没有和牙兵们晨起练武罢了,总觉得浑身有些难受。
“郎君,彼辈蛮夷,何必事事亲躬,让那些胡儿来处置不就好了。”
陈摩诃看到不远处城门口有人影出现,他发现自己有些小瞧了沈郎君的心胸气魄,不过口中仍旧这般说道。
“陈校尉,正所谓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这安西之地自前汉置安西都护府后,历朝历代皆有经营,都不及本朝之盛,你觉得是为何?”
“还请郎君教某!”
陈摩诃身边,鲁雄和张熬曹并另外几个老兵都忍不住竖起耳朵,甚至还往他身边靠了靠。
“白校尉本是龟兹王族,大可以当他的安乐宗室,可是他拼命练武,甘愿为我大唐一小卒,乌鸦他们家中财富万贯,却仍旧愿意追随于某,只因为他们不想做胡儿,而是做个大唐人。”
“为什么?”
“只因我大唐才有包容天下寰宇,四海八荒的气魄胸怀。”
说到这儿,沈光看着天边那露出的一轮红日道,“这万里安西是百年来,大唐百万将士用铁和血打下来的。”
“我大唐便如同那大日昭昭,所照之处,皆为唐土,唐风所至,唐音所在,何来蛮夷,若不为唐人,便是叛逆!”
沈光起身间,指向那些排队而来的火烧城百姓道,“陈校尉,某以为这万里安西,先有唐人,才有诸藩属诸部族之分,你以为如何?”
升起的红日下,沈光看着那不过数百人的队伍,心中涌出一股豪情,安史之乱后,安西军坚守都护府百余年,又岂是光靠都护府的兵卒,若没有心向大唐的藩属部族为之羽翼,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陈摩诃饶是心志坚毅,可是看着沐浴在金色晨曦下的沈光,耳畔全是那句,“我大唐便如同那大日昭昭,所照之处,皆为唐土,唐风所至,唐音所在,何来蛮夷,若不为唐人,便是叛逆!”回荡。
“郎君若早生三十年,我大唐何以又弃置碎叶镇!”
过了良久,陈摩诃方自长叹道,他身旁的这位郎君年纪虽不大,可是做事情却极有远见,更难得是胸怀宽广,容得下这万里安西的胡儿,使其尽为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