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火焰旺……自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唉,算了,反正都是注定的,改了也不中用。人这一世哟……总是自己活过一回才晓得深浅!”祖父颤颤巍巍地说,中间猛然咳嗽了两声。
我见他咳得那么利害就没再接他的话了,但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
(第六章/4)
第二年夏天祖父过世了,那会我正在期末考试没请到假回去给他送终。关于祖父逝世时的情况,老家有好几种说法。祖父那几天身体突然好转,于是出门走动了一下。刚好村上有户人家请他去帮小孩收吓。他答应着就去了,傍晚在那人家里吃饭时喝了些酒。回来后当晚就悄然过世了。一般的说法认为祖父生平行巫使术,多少有些积怨或有损阴德之事,所以他是被小孩家的什么人放点了。放点是梅山地区的一种巫术,跟湘西的放蛊有点类似。区别在于放蛊需要借助外物为媒介,蛊虫什么的,但放点却像点穴一样更隐蔽更邪门。另一种说法认为那小孩是自己找到我们家去的,他以一种近乎苍老的口吻告诉祖父说交接的时候到了,说他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把神巫的位置空出来恐怕会秧及后人。有人说那个小孩的右手也有六个手指,但毕竟没人亲见。况且这种事现在大家也只是满足于茶余饭后说说罢了,没人再去较真。
祖父的葬礼是在唐氏宗族的祠堂举行的,十分隆重。治丧期间几乎梅山地区所有五十岁以上的人都陆续前往那里吊唁,人们几乎是怀着告别一个时代的心情来谈起他和他作为神巫的一生。很多平时跟随子女在外地生活的老人也都赶回梅山参加他的葬礼。这些梅山上了年纪的人如此重视祖父葬礼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随着梅山年轻一代都外出打工加上他们对梅山老一套搞法的日渐生疏,自祖父去世之后梅山地区将不再公认统一的神巫人选,传承逾千年的梅山神巫风俗已经日渐式微并行将消亡。任何东西逝去时,总是会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让人怀念。
大学的期末考试持续了差不多两周,每隔两三天才考一门,总给人一种凌迟处死的意味。考试结束后祖父的葬礼已经结束,我便没回梅山了。
(第六章/5)
大一暑假我又去了趟澳门,带了五千港币的本金。事先我打听到赌场酒店的房间价格蛮高,所以就在赌场附近大概步行十五分钟的地方找了小旅馆住下,才一百五港币一晚。吃饭也顺便在附近的小餐馆解决。这次我第一家进的依然是老葡京的娱乐场,我对这个场子怀着一种因曾经嬴过钱而带来的不切实际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这次没这么好运。头一天我在里面转了整整一天,开始时我像上次一样找人气旺的台子跟大路打,几次都很不顺。我发现大路往往在最靓的时候就爆路了,很多围观的赌客都是一入局即被杀。几次失利后我输了差不多两千本金。慢慢地我的压力越来越大,每次下注前都踌躇不前,左右摇摆。越是在你左右摇摆时开出来牌越是仿佛刻意跟你作对。你看路的走势觉得像是要出庄,但同时你心里想着这牌路可能不太可靠实际开出的可能会是闲。虽然你心里这么想,但你还是出于惯性下了庄,结果开出的恰好是闲。这时你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下一把等你反路而行,结果却偏偏开出了合路的牌。如此几个来回,你心里难免越来越窝火。但这时你偏偏还不能发火,你得保持冷静!我告戒自己要尽量冷静。我回顾起一些之前在S大研究百家乐时看到的攻略和守则,即在连输时最好暂停一会。于是我停下来休整。但我心中的那股子火气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消退,在我暂停看了几手好牌又跟自己预想的情况一致时,终于又忍不住押了一把重注,结果偏偏又是输。如此一来,我的情绪完全失控了。
等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完全处于无法控制的瞻妄状态时,我已经把身上所带的四千现金都输完了。我痛恨自己怎么如此幼稚和盲目。这种于事无补的悔恨让我有一种接近绝望的感觉。就好像有一个唾手可得的发财机会被自己愚蠢的错误所葬送。我只能强忍着心里的不快走回旅馆。
(第六章/6)
我在旅馆还有一千的赌本,这原本是留作后备金以防万一的。另外出行时我还准备了一千五的旅费,那个是另计的,但已经花了差不多五百——盲目自信的我一次性订了三天的房。我在旅馆的房间里躺着,回想刚才的牌局。我发现自己的投式并没什么错误——很久以后我才不得不相信原来百家乐的任何投式都无所谓对错——错就错在运气差时不该负追胡乱加码。我洗了个脸想小睡一把,但根本睡不着。我在想刚才我在加码时为什么不能连出三个庄或者闲。只要能碰到一个三连我就能全部回本,因为我是在翻倍胜进。最后我把刚才的失利归根到底还是归结于运气太背了,三连的牌路都碰不到。但我转而一想,既然三连都没有那牌路明显就是偏跳。情形一下子明亮了。我突然非常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打跳,如果打跳一定能碰到三连跳以上的情况。而且正常情况下这种牌路只能是打跳才对,这只能说明我那会的情绪已经亢奋到连最基本的逻辑判定都无法做出的地步。
如此一想,我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我在想幸好当时自己手头的筹码不够多,如果有更多,哪怕是多一百倍多一万倍,以那种状态肯定也会输个精光的。
(第六章/7)
当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再告戒自己要完全调整好心态后才能继续进赌场博弈。我沿着马路往海边方向走。那个后来建成美高梅金殿的地方,当时正在围海填地。到海边后,我随意找了块地方静坐着听歌。刚开始我听几首老歌,周杰伦的《米兰的小铁匠》,孙燕姿的《嗨,裘德》,游鸿明的《下沙》,陈奕迅《你的背包》等等。后来我在重复听聂农的《梅山往事》。《梅山往事》是一首用梅山方言演唱的歌曲,歌词大意如下:
梅山往事
那时打电话你说过年肯定回梅山
你说要喝碗擂茶再去舞龙日子多潇洒
我说好吧抢到车票再说路还很漫长
你说不会不会只要想回总能有办法
那年在车站你说过完今年就回梅山
整点黑茶搞个桔园去他妈的朝九晚五
我说好吧回来再说路还很漫长
你说不会不会只要想回总能有办法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走南闯北
那些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让人放不下
你说不是不是世道艰辛难挣买路钱
我说好吧想回就回不要再硬撑
你跟我提起的梅山往事一箩筐
说什么再去扳泥鳅打板栗捉条蛇炖鸡
我说好了别做梦了现在不是少年时
你说不会不会等你回来从头再计议
我跟你提起的梅山往事一箩筐
说什么弓开弦断箭来碑挡自己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