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
98年某夕,暨大食堂,我正用餐,忽闻有数女惊呼:“地瓜粥耶,有地瓜粥耶。”何所谓地瓜粥?我惊起,见食堂门口推一小车,车上架煤气炉,炉上架一排铁钵,钵中热气滚滚,我近前视之,乃一钵钵白粥,因高热而沸滚。粥中内容丰富,或鱼,或蛋,或虾,或肉,此外有一片片黄橙之物,烂若黄金,绵若糜肉,香气馥郁,锦绣富贵,涣然生彩,虽如此,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再细视之,笑曰:“吾以为何等稀罕物?红薯也。幼时贫寒相依,君如糟糠,不想君今日也有此富贵之像,造化之弄人,乃至于斯?”
曾何几时,红薯于我,性命相关。
5岁之前,家在农村,那地名曰红山,如同尧时九个太阳的洪荒时代,一片红土赤壤,红的山丘种油茶,红的田野种稻子,红的山坡便种红薯。世事艰难,家境艰难,每年生产队分的口粮中总有一堆堆红薯,俨然小半年主粮。铁锅煮饭,从屋顶垂一吊杆下来,吊杆下一钩,钩上一铁锅,下面便是地灶。现在的人回忆说,那时候铁锅的饭香。真的香吗?我不觉得。揭开饭锅盖,一半白来一半黄,或者大半黄来小半白,白者米饭,黄者红薯。端起碗来,愁苦不已,先把白米饭吃尽,腹中尚饥,不得不将就着吃红薯。红薯食尽,尚不见饱,但从生存角度而言,性命已保!人生天地间,性命是第一紧要的事,性命得保,夫复何言?这样的道理,当时晓得的。
前几年在日本本州岛北部乡村游,居然见有红山的长杆铁锅,悬于地灶上,我近前,揭开,俯首嗅,曰:有红薯否?见里面无红薯,怅然一番。于是与当地土著比划一阵,对方曰:以此煮饭,已数百年矣。我怒曰:你们也用这个煮饭,我们也用这个煮饭,同样一个锅子煮饭的,做么子你们还要过海来打我们?可惜他们听不懂,翻译也不敢翻译。
以此君为主粮,我厌嫌久矣,欲排斥之久矣。然而红薯君天降英才,从清朝开始,救黎庶亿万,繁育人类数百年,且是不可替代型粮才,骂也好,厌也好,它总是无怨无悔地出现在你的饭碗里,疗你饥肠,保你性命,正如京剧《月下追韩信》所唱的:“天降下顶梁柱,保定乾坤”,红薯君,便是我那时的顶梁柱,保定我的乾坤。
那时候改善口味的时节,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第一,春末时节,放牛山坡,一座座丘陵白茶花盛开,含住茶花,猛吸,便有甘霖入口入舌入喉,却不入腹,便当是吃糖;第二,农忙时节,生产队忙收割,忙插秧,便会从十余里外的太平寺镇买来箩箩包子馒头,热气氤氲,麦香中散发着糖香,一干孩童人等,叫,跳,雀跃:“吃糖啰,吃糖啰,有糖吃啰。”湘中乡下人家,将糖的范围定得很广:饼干,馒头,包子,瓜果,都统统收罗到糖的旗帜下。不过,红薯是不入的,因为此君太平常。
除此时节,便罕有改善口味机会。春节亦如此。我爷娘所在红星大队,过年发物资,两家共一个橘饼,二两白糖,五颗红枣。有一年,父亲拿个碗去分东西,却已分完,当场将碗一砸,拂袖曰:不要了,不稀罕。说拂袖也夸张,那时衣料紧张,哪来那么宽的袖子?
如此艰辛,改善口味机会甚寥,转来转去,还是转到红薯上来。
闲常时节,一群孩童,打着赤脚,在地里田里偷食。茶花已开过,山里无桃李橘梨,地里只有菠菜萝卜,无可选择,只有红薯差可。偷了放在灶灰下煨,香甜;或生吃,甘脆,是苹果的替代品,天可怜见,我在5岁前不知世间有苹果一物。总比放在锅子里煮着好吃。红薯长在地下,吃的是块茎。经验若不丰富,扯断上面的长茎,红薯却还在地下,再用手刨,那是下策。最好能借长茎用力,将下头的硕果连泥拔起,轻松省事,如庖丁解牛。有时观察不细,拔将出来,却发现未熟,那红薯还只是手指大小,一屁股坐在地上,怅然。
红薯地是国家财产,偷国家财产便是贼,是贼就要捉的。
有时候,一群人正在红薯地里偷窃,忽然有妇女大嗓门嚷:“不得了啦,红星大队一帮细伢子细妹子偷我们新塘大队的红薯,快滴捉人啦。”我们惶急如山中野兔野鹿,四散奔逃。记得当时两个小伙伴,是两兄妹。兄曰曾卫东,俗名卫东宝,与我一年生的;妹曰曾莺语,俗名莺语宝。卫东宝自小武学奇才,跑得快,妹妹莺语宝嫩,跑不动,眼看被生产队管理员抓住,卫东宝全无兄妹情谊,只顾自己逃命;我不忍,回马救美人,不想英雄美人俱陷落敌手。那管理员是个中年妇人,鼓着眼珠对我们道:“你们两个老实企着,莫行,我去追其他的。”说罢,她疾驰追贼。我们两个贼老老实实站在田埂上,等那妇人远了,莺语宝还不敢动,哭哭啼啼叫哥哥。我拉着她的手,道:“莺语宝,你傻呢,快滴行啰。”扯着她,一路狂奔,两个小孩儿,吃着脚,在绿油油的田野上,在长满茶树的山坡上,野雀一般地跑。
5岁后回城,城里就是城里,白米饭里再也没有红薯了。
红山地里的红薯又熟了十八轮,当年红薯贼个个长大了。卫东宝去少林寺学了几年,回来无事,带着老婆去广东;妹妹莺语宝呢,据说出落得亭亭玉立,红星大队新塘大队地面最漂亮的妹子,考上广州外国语学院,羡煞人也。有时回乡,听乡人说起,莺语宝在广州自力更生,自己家教能赚学费,还寄些回来家用。只是哥哥卫东宝夫妻两个经常跟妹妹借钱,莺语宝为这事有些忧愁。
又数年,我考上研究生,去县观音庙烧香。
忽见一女子,二十来岁模样,两条长辫,一身连衣裙,颜色甚好,却两手打摆子一般颤,不曾停歇,类于帕金森症。我正惋惜间,见一对老夫妻脸色凄苦,为的女儿的病向庙里许愿。那老人我却认得,不是卫东宝莺语宝的爷娘吗?庙里尼姑马上如蝇而集,撺掇道:“要需多少灯油,快滴许啦,多许些啦。”我见那好女子被这坏病折磨着,想着便是莺语宝了,头皮发麻,心惊胆颤,上前去问。那莺语宝的娘认出我,扯着我的手哭:“黎宝啊,我们莺语宝造孽呢,大学读得好好的,不晓得是吃错么子东西,手老是打摆子一般,到省里几家医院都治不好。”莺语宝认出我来,手虽然颤着,却甜笑着跟我打招呼:“黎哥哥啊,好久不见你,记得以前偷红薯吃不?”我心都碎了,却强颜欢笑:“伯伯,伯娘,莫急,总要治好的,莺语宝,乐观些,总要治好的。”这话哪个都安慰不了,面对奇怪的命运,我们无所适从。
又若干年,听人曰:莺语宝辍学,嫁与一蠢汉,生有一小孩,莺语宝经常遭打。
想起往事,端起一碗红薯粥,唏嘘不能言,乃做赋曰:
我思红薯,感叹万端。君之门第,原来不寒;出身拉美,乃是外援;君之功勋,由来已远;救人水火,民增亿万;君之资质,真不一般;补中和血,脾胃能健;君之品格,更为可观:始识君时,时世艰难;我父我母,勤力不懒;忙于稼穑,不免饥寒;君至我家,不嫌穷酸;疗我饥肠,三餐在盘。君貌粗拙,我深所嫌;嫌而不去,长与我伴;人生多艰,唯君无怨;悠悠岁月,弹指之间。我与君兮,奔波离散;君忽富贵,身家倍添;侍奉上席,玉盘金盏;残枝败叶,亦陪酒餐。与君忽逢,相对无言;忆昔相伴,我多嫌厌;岁月流逝,千金难挽;此情长恨,君亦渐远;灯下独思,涕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