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兄弟们方才吐口气，来自湘西的老大胡汉雄道：“我们老十跟‘三角眼’这事，怕是成了？”

“怕是成了，怕是成了，你看两个人的外表，两个人的身架，两个人的姿态，我们班上也只有黄少国，周俊两根杆子配得上三角眼，不成都冒得道理，啊，弟兄们啦，这是我们宿舍里成就的第一桩姻缘哈，今夜里要黄少国公子请客的，吃么子呢？大家讲。”

老三梁文平，黑漆的脸色，山羊一般的胡须，风吹得倒的身材，他提出倡议。

“吃角饺，吃角饺，吴妈每夜里都过来卖油炸角饺的，四毛钱一个，十个也就4块钱，黄公子请得起的。”几个人提议。

老三顺手从口袋里抽根烟，吧嗒吧嗒抽将起来。

“文平啦，莫抽烟呢，你做滴好事要得不？等下检查卫生的来了，扣我们寝室两份，两碗稀饭都冒了。”寝室长，排行老五，来自双峰的王光韶，大反西式头发，总是温文尔雅一张脸，常年一身军装。

“王老五，你怕他个卵么，这个师专不务正业，天天查卫生，看被子摆正了冒，看凳子收好了冒，看鞋子摆齐了冒，硬是宝校长多了宝气，他来查啦，老子一火铳放了他，来查啦。”梁文平抽得更欢，靠着床栏，抬着脑壳看天花板，那烟也喷到天花板上去。

他日里夜里讲火铳，却从来冒见过他拿出这个宝物出来晒一晒。

他抽完根烟，觉得无聊，就扯起喉咙唱了一曲“小小鸟”，一边唱一边往上头舞拳头，唱得三两曲，还是无聊，扯出个吉他弹两曲，还是无聊，于是看着我。

自始至终，我不发一言，心下里怃然。

刚识佳人，却是他人的舞伴，讲不出话来，觉得吴妈的角饺不好吃，不想吃，只想着百来米外的师专舞厅，莺歌凤舞，佳女俊男，不说耳鬓厮磨，却是肢体相拥，转动乾坤，怃然哉？真是怃然！

怃然之后，又是释然。

只是浅浅相识，幸亏不曾深陷进去，晓得只是这么个缘分，不再误导下去，幸运哉？幸运也。

男女之缘，种种不同，有同窗，有同床，此等佳人，修得同窗便是念了阿弥陀佛，莫做多念，收拾起一片花花心，找个合适自己的。

如此反省，心下畅然，如同吃了人生果，每个毛孔都透着新生的气息。

等我做完这等君子的修身功夫了，那老三却不依不饶，蛇眼睛对准我，眯眯笑：“老八呀，刘相公啊，这下子你不做声响，冒是周家妹子跟黄公子出去跳舞，你起么子想心了吧？起不得呢，要注意团结呢，要顾全大局哈，我们十弟兄都是一体的，常言讲的好不？还是你祖宗讲的嗒，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嗒，你讲是的不啰？”

我已经做完自省功夫，也不用掩饰，拿起手中一卷书，亮出来道：“我在读书，讲究的是个心静，你光起个眼珠子看清楚，我在读朱东润的古代文学作品选，读的诗经蒹葭，在水一方，哪里有心思听你们讲伢子妹子，当然，夜里的角饺，我是要吃的。”

“老八，读书硬是发狠呢，莫不是想考研究生呢？”老三追问。

“不考，不考，能分配到双峰街上教书就要得了！”我摆手，这个倒不是掩饰，那时候冒半点心思去考研究生，读个师专也就止步了。

讲到考研究生，老大胡汉雄跳起来：“老八，我不晓得你考不考，反正我要考，我屋里是湘西乡下的，冒关系，将来无非是分到乡里教小学，我要考。”

“你考个卵啊，师专的哪里考得起研究生呢？”对面脸色苍白，眼神泛白的老二刘先平拿着个剪刀剪胡子，几根鸟毛，万世都剪不尽一般：“胡汉三，我跟你讲，别的么子不讲，光是个英语就读烂你个脑壳，就是读烂个脑壳你都考不起，听得讲还有么子政治，也是读烂个脑壳，我讲啊，你69年的老东西，好生教书，讨个堂客生细毛毛是个正经道路，还考研究生，考个卵不？”

胡汉雄红了脸，八字胡须一抖一抖，面上浮肿的肉拉扯，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茶山，好似看着关山万里要气吞下去一般，道：“我一定要考取，我现今在学堂就发狠读专业，考古代文学的，考湖南师大的，将来回师专教书。”

众人哂之，吾亦哂之。

考研究生，多么遥远的事情，非吾辈所能为也。

当晚黄少国回来，被众人簇拥着买角饺，黄少国满面春光，买了角饺，一人一个，大家吃的开开心心，十张嘴巴，张张皆油。我也吃得开心，人挨不到边，吃个油炸面粉角饺也好。好比喜欢过一个妹子，冒娶到，吃吃她跟别人的喜酒，那喜酒办得好，自然也吃得开心，吃完也就忘记了，再找其他的妹子去也。

周家妹子，黄家公子跳国标舞的第二日下午，吃了角饺的第二天下午，吃完晚饭，上晚自习前，十兄弟整整齐齐坐在宿舍。

老三唱小小鸟，又唱来生缘，再看九月鹰飞。

老二又剪颔下梳须。

老七刘宏鸣跟老四李豪杰动象棋，一面动，一面看窗外，时刻准备着，一旦有敌情，马上卷起棋纸，瞬间收兵。刘宏鸣还有战鼓助威，下一步棋，鼻孔就轰一声，鼻炎使然也。

我看书，从诗经看到楚辞了，一个一个记繁体字。

忽然间，黄少国对着我挑起眉眼，笑。

我心里怒：戏我乎？夺走我意中女人，还向我做鬼脸！兄弟是这样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