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妹子之2
那时候正处总设计师南巡前夕，政治宣传气氛明显处于特殊的过度阶段，大家都在忙着反演变，湘中师专这个学堂不么子样，当年却也在某个广场搭了个帐篷，还被登记在案，为了表示清白，在此类宣传方面更要激进一点，所以演讲比赛主题就是：反演变。
既然题目已经定好了，模子已经铸好了，大家只管往里面灌辞章，所能发挥的空间是辞藻的华丽，局势的排比，声调的抑扬，以及演讲服装的花样。
我最不屑于这样子的演讲。
可是那时候是定下了任务的，是个人都要到台上打个转身，扯起喉咙讲几句话，不然就被定性为将来做不了好老师。
刚进入师专，中学生的思维还在保持一定惯性，要滑行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改变轨道，于是，大家都给学校面子，就当是在交作业，个个都上台喊喉咙。
有心参加比赛的，打扮得花里胡哨，哇啦哇啦，抑抑扬扬，好似鬼子杀了他爷娘一般表演一番；无心参加比赛的，勾着个脑壳，随便拿个稿纸，哼哼叽叽，咿咿呀呀，好似小学生做检讨一般敷衍一番。
我既不是敷衍派，也不是积极派，我是个破坏分子。轮到我上台，我稿纸也不拿，站在台上一拍桌子，好似柳敬亭说书，满堂皆惊。我虎视四周，然后训了一通话：“这个比赛，我不参加，你们要我参加预选赛，我要遵守纪律，那么我就上台，上台总要讲话，那我就讲几句。演讲是什么？演讲是战斗性的，破坏性的，挑衅性的，当年先行者，伟人，周公演讲，有谁规定了题目吗？真正的演讲是提着脑壳讲的，当年闻一多演讲完，一转屁股就吃了子丨弹丨，这个才叫演讲！我看这些个演讲不叫演讲，干脆改成朗诵比赛算了。好，我的话讲完了，失陪。”
我拂袖下台，尿急，上厕所去也。
教室里一片寂静，我眼角扫去，见穿着草绿T恤的周家妹子拿着本子站在后面，瞪大两个眼睛，张大个嘴巴。
这是周家妹子对我的第一个表情。
第二日，筛选名单下来，物议骇然。
我居然上榜单了。
教室里炸开锅，敷衍派们事不关己，是沉默的大多数。积极派们咆哮，围攻组织者周家妹子：“周妹子，你怎么搞的，刘相公站在台上咒一炮娘，放一通牢骚，居然就入选了，哪里来的道理，哪个先生教的？讲个道理出来！讲呀，讲呀。”
周家妹子处于漩涡的中心，浪花飞溅，朵朵沸腾，都要烧融她。
她憋红了脸，如同格斗中的防卫一般，两手曲臂，隔拦着四面的攻击，一手拿着本子，一手空着，又好似裁判员在向不服裁决的球员解释，就差脖子上一个口哨了：“大家不要激动，我们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我们根据各人的表现来判断他的潜力，有些不拘题的演讲倒是比拘题的演讲来得有力，演讲讲究的是爆发力，激情，不光是好听的语调，请大家相信我，这样安排是有利于我们夺名次的。”
众人哄然。
我站在远处，看她孤立无助的样子，有些感激，有些惜香怜玉。
却碍于一点什么东西作怪，不曾上去解围。
我本是终南山的隐士，愤世的不合作者，如今却被周家妹子搭了个架子，下来不得，没奈何，也低头准备演讲。
晚间在宿舍写演讲稿，胡汉雄问：“老八，你在我们班上有亲戚吗？”
“举目无亲，老大，你就是我最亲的兄弟。”
“你是哪里的？”
“双峰的。”
“周家妹子哪里的？”
“传说是冷水江的。”
胡汉雄嘻嘻笑起来：“非亲非故的，周家妹子选中你，怪哉也不？”
我低着头写稿子。
在这个圈子里要演讲得有血性，得悲壮点。老马老恩的事业如今在国际上处处受困，天可怜见只剩得中国了，东德怕是岌岌危矣，这个具有悲壮美，那好，就悲壮美吧！
于是，一口气呵成《这不是最后的堡垒》。
也懒得去参加训练，在洗手间一面洗衣服一面背台词，衣服洗完了，台词也熟了。
牺牲演讲比赛那天晚上，我也不拿稿子，草草梳个头发，在大教室外的走廊上等。
黑压压的人群，一个接一个的吼叫，有选择性的掌声。
我几次都想退场了。
一忽儿，周家妹子从大教室里挤出来，像是四面寻人的样子，见着我，，立住了，上下打量我。
两个都不笑，可能是因为我不笑，她才不笑。
不要以为你提拔了我，我就得对你笑！
她打量着我，马尾辫甩来甩去，一径里看我的衣服，潦草不堪。
她目光里有点失望的色彩，不过，半响才一句：“过两个就轮到你了，抓紧。”
我目无表情，算是答应。
那晚的演讲，具体情形也就忘记了。因为觉得它无聊，所以就自动在记忆库中删除它。
第二天，居然也得了个一等奖。
这个结果平息了那帮围攻派的气焰。
系里副主任罗女士还特意要了我的演讲稿去做范文。
过了好几天，一个午后，我从教学楼过去，远远看见周家妹子靠着走廊水泥栏杆，低着个脑壳，手里拿着个东西在滴滴滴滴滴地弄，用手指弄。
日头照着她的额头，焕发着玫瑰色。
我经过，她听得人声足音，抬头看我，我看她，手里拿的是小游戏机。
她身子杨柳临水一般斜着，黑眸子看着我，不再是无表情，而是嫣然一笑，这一笑驱散了生分的浮云，我也报之一笑：“谢谢你啊。”
她收起游戏机，挺直身子，又看看我的衣着：“那天晚上你应该穿件郑重一点的衣服，当时想给你建议，又怕来不及了，不过，实力决定一切哈，得奖了就不说了。”
这妹子说话姿态美，声音也中听，里头含了糖一般。
我为之久久驻足，为之打破自己的矜持：“我问你啊，你干嘛选中我参加比赛呢？我在预选时咒一泡娘就下台了，你干嘛选中我呢？好多人不服你呢！”
她笑得弯腰，马尾辫左右撩拂，两个手掌夹在两个膝盖当中，好像玉树要倒：“就是你咒娘咒得有气势呀，我在台下看着，你那打老虎一般的气势，你那语调，你那手势，气吞万里，我想，这个就是演讲的精神所在了，我跟团里头推荐你了。”
我心头一热，这是个知己者呀。
还想多讲些，她却拿出游戏机，又勾起脑壳，进入自己的世界。
我走开，走了几十步，忍不住回头看，那周家妹子整个浸在明媚的阳光里，一身通亮一般剔透。我说的不是视觉上的剔透，而是指感觉上的。
周家妹子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