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章之上
自重新抱起恩妹的那一刻开始,柳相公个又意识到自己往常所向往的江山是何等的无聊,今有佳人在兹,江山可以休矣。辩论赛桂冠你们可以拿去,上海辩论赛的风光你们享受去,杀到新加坡澳洲去摇唇鼓舌你们都尽管去,柳相公不去了,不要了,不奉陪了,凡此种种,皆是虚妄,我不做那虚妄的事了,有此佳人(尽管你们认为不怎么佳,我却认为佳得很),人生方才由虚到实,哪个讲恩妹不食人间灶火食,我就想吃她做的灶火食。
会尽人散,却是我和恩妹重聚的开始。
儿女两个,站在明珠湖畔,手拿着手,面对着面。
抬头看,乔木落叶稀,流云吐月华。疏淡手笔,勾勒深情南国之冬。
恩妹,你做么子对我和你娘的争吵那么介意,其实我也是自尊心受到刺激才如许激动的,你理解吗?
此话只在肚子里转,不忍讲出口。
恩妹,你做么子在电话里那般绝情,比赵四美生日那天晚上的分手此还要过余?
此话只在肚子里转,不忍讲出口。
恩妹,你做么子又要回头想起我,回头靠近我,这些日子你在想些么子,做些么子?
此话只在肚子里转,不忍讲出口。
讲了怕破坏气氛,这个气氛来的容易吗?
看了许久,恩妹用瘦弱的手指抚弄我打了摩丝坚硬而不自然翘起的发尖,道出一个真相:“柳相公,观察这么长的日子了,就今天晚上的头发最像样。”
“观察多久了?”
“不好意思讲,那天你被困天河街头,那头乱发好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彷徨在草原,你不爱惜自己。”
“自从别离后,懒梳领上发。”
两个笑了,沿着明珠湖走。
这回定了,当真是定了,不要转手来转手去了,累死个人!
哪个讲恩妹不是个吃灶火食的?
我不雄辩了,我要用事实击垮他们和她们。
年底,农历春节之前,我们两个得为下半年乃至这一生在何处吃灶火食而筹备了。我提起我曾经在实习期间认识穗城日报的黄池枫,恩妹撺掇起来:“你多给他打电话,他虽然没有决定权,可是他通过了面试,又工作了半年,经验摆在那里,可以问的,多问一点,胜算多一点。”我为难:“人家跟我不是蛮熟,电话打多了怕是烦我。”恩妹继续撺掇:“怕什么烦呢,有个他师兄李同德的面子摆在那里,他能烦到哪里去?而且我们不是不感恩的,话说客气一点,他也是高层知识份子,不会过分的。柳相公,当年你就是在广东跑得不勤,所以吃亏读自费的。”
没奈何,我硬着头皮给黄池枫打电话。
电话那头尽是机动车流动呼啸的声音。
我憋着老大一股客气,小心翼翼地抒发:“黄师兄,您还记得我吧?我是李同德的老乡,侨大的柳黎亭,请问您现在忙吗?”
对方果然不出恩妹的所料,很客气:“我在顺德,刚采访完,不忙,你说吧,不要这么客气的。”
于是,我装着胆子问了一堆问题,如何地准备材料,如何地应付面试,如何地整理着装。我问得客气,对方回答得倒是不客气,毫无保留地大大方方地披露答案:“柳师弟啊,你要做个能进穗城日报的打算,我看你挺优秀的,做足功夫,从现在开始,你每天要大量阅读报纸,主要是穗城日报,南国城市报,五羊晚报,在阅读中找差异,看好在哪里,差在哪里,当然,是讲我们穗城日报好在哪里,其他报纸差在哪里,招聘方虽然喜欢招聘对象讲自己的好话,但也得有细节,有证据。讲起你在南国城市报的实习,你要做痛苦状,不满状,讲起要进的报社,你要做向往状艳羡状。去其他报社面试则反之。”
信息多多。
挂了电话,恩妹道:“你怎么不说请他请李同德一块吃饭呢?”
我懊悔起来:“他话讲得快,我做不赢来不及讲。”
“不要紧,明天讲。”恩妹倒也不恼怒:“不要紧,慢慢的。”
可是做起事情来,恩妹却从不“不要紧,慢慢的。”每天的三份大报纸都买得整整齐齐,催着我读,一条一条细读,每个标题每个图片都研究,三份报纸在地板上铺开,对比着读,要闻对要闻,副刊对副刊,同一条新闻,研究得更仔细。有时候,三大报纸的某一条新闻完全一模一样,一看就晓得是通讯员稿子和新华社稿子,虽然是完全相同的肌体,但也要拿着显微镜找区别,找出哪个多根寒毛也好。
跟黄池枫每天一个电话,对方终于抖出一个信息:人大曹博士有一篇穗城日报战略论文,满满当当几万字,可做重点阅读。
上网找将下来,打印好,当成宝书一般读。
恩妹着手整理我的个人简历,整理成数个版本:进高校版本,进政府机关版本,进事业单位版本,进新闻媒体版本,进大公司版本。
硬是把我塑造成多面手,变色龙。
转眼到12月底,大型招聘会在中山大学进行。
侨大学子,一人一叠厚厚的材料,每份材料都企图证明自己是一头好牲口,是一个好奴隶,一大早浩浩汤汤如洞庭之水,似东海之波,向中大出发。
我和恩妹是洞庭水东海波之中的两朵浪花,随波逐流,去寻属于自己的小池塘。大学是一汪湖泊大海,在里头做着浪花倒是蛮浪漫蛮畅快的,可终究得去找自己的小池塘,安静而不自由地过日子。
天气倒是晴热,日头暖暖的,人头挤挤的,广东冬日不寒,无人着冠,杂在人流中一眼看去,黑压压人头,心里头自然升起一个古老的词汇:“黔首。”
恩妹拿出一袋子肉丸子,一瓶子水,递过来:“拿着。”
我笑:“拿这个做么子?中午散了场子就回来吃饭。”
恩妹苦笑:“看中午能不能散场?”接着又提出新问题:“简历做得少了,怎么办?”
“十份还不足吗?咯多单位要我吗?”
恩妹又苦笑:“怕是不够用,准备复印的钱。”
我不高兴:“真是个妹子,心思细,多虑。”
恩妹笑:“不着急,慢慢的。”
到得中山大学,在大球场上,是一片黔首的海洋。
哎,当年战国七雄驱策黔首上阵,一片一片地杀戮,动辄斩首数万,我当下看着如许多学子黔首,便有这种一样的感觉。每年的找工作找灶火食,便也是斩首数十万的感觉。
86章之中
战国人苦读,能做个出入诸侯的士,我们苦读,读的不比苏秦张仪少,却只是个黔首。
入场,一大群候鸟般的我们分开,各自找枝头。
那些“枝头“都搭着棚子,摆着摊子,带着眼镜,居高临下地一个一个地瞅我们,打量我们。
何枝可依,我们惶惶然四面飞翔,见一个枝头就妩媚地叫唤一声。
当年伟人在橘子洲头自信人生二百年的气魄都化作黔首的惶恐和不安。
就算人生二百年,也得找个灶台做饭吃呢。
我先转到南国报业穗城报业五羊报业的摊位上,枝头上空空如也,无人坐镇,只堆满了材料,自己取去。
好牛的。
新闻系的说:“这几家报纸从来不上人才市场来,而是直接等简历,或者去北京上海的高校。”
说得心里头发凉。
也不去空挡上投简历了,转过来看见税务局的摊子,好单位,投个简历过去,招聘人看了看,道:“中文系的,好,收下,到时候要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下一个后生的却被退了:“对不起,你是学税务的,专业不对口,我们税务部门不要。”把一行人笑死。
再转身,看见个“人防单位”。
“请问,防的什么?”
“防空。”
柳相公算个军事爱好者,其实所有的男人都是军事爱好者,不过觉得这个防空和我的专业有么子关系呢?当真开火了,我也晓得往流行前线地下城跑。我要走,那单位却说:“你中文系的?好,留一张吧,到时候要考公务员。”
原来这公务员还有挖洞的?
也好,留一张。
第二次转身,听着一场对话:“啊,什么湘潭大学?是个新办的大学吧?最近几年才办的吧?民办的吧?”
“搞清楚没有?这是伟人办的大学,是国家重点院校,入了211工程的。”
“哎,没听讲过,不好意思啦,简历请拿走吧。”
我看着那个通红着脸的家乡学妹,很悲愤地拿起简历,在此处枝头站不稳,走向另一处枝头。
这一出还刚刚下来,那边又是一出。招聘单位问一个大熊似的男生:“识讲广东话吗?”
那身长8尺的汉子挥舞着拳头:“今天这个问题已经是第5次问我了,我告诉你,我是中国人,我讲中国普通话,我讲国语,我不讲你们这种烂广东话。”一手夺了简历,走开。
摊档多了,给人一种安身之处不算少的错觉,咯里扔一份,那里扔一份,转眼手里只有两份了,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