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章之2
“读的书多几箩筐有么子用?占档,空出些地盘来还多些活路。”张德厚看着山一般的书丛,太息。
“你擒着军区的么子老乡了?少将?准将?大校?”
“是个团长吧,也搞不清么子来路,我们生产队上有个老婆子,平时不见得出奇,今年春节回去,忽然蛮热情起来,到了我家跟我扯,扯着扯着,忽然讲她有个堂侄佬在军区,混到师级干部了,帮过蛮多人的,要我去找找他,还抄了个电话与我,要我擒他。害得我马上到街上买了几斤糖几斤水果给她,平素我们都不太来往的。”
“一个师长就把你吓成这样子了?”
“柳相公啊,你莫笑话我,我们都是些冒得关系的师范生,分到乡里教书,现今梦里头回想起来都怕。我讨了个种田的堂客,有崽了,想换都忍不得心,哎,一个堂客,坐在边上,想跟她扯扯唐诗宋词,黑格尔,都不行,她就晓得笑。”张德厚把河马似的脑壳埋在两个柏树般的胳膊里,像是要牛饮么子似的,牛饮的是那心酸的往事。在往事的酸水里浸泡了一阵,他复又抬起头,沉重地讲:“柳相公,你嘴巴子会讲些,跟我去会会那个团长么子的,哎,心里硬是冒得底。”
“不去。”
讲这个话的时候,我想起当年的肖志强,吃猪肚子猪怀心尽管找他的那个部队司务长,因为那个背时司务长,连带着对这个团长也鄙视起来。
张德厚不语。
“军区,军区,娘的麻匹,我们湖南人就晓得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是枪杆子里出关系,么子事情都去找军区,崽女读个幼儿园,转个学也去找军区,湖南人这样子的劣根性当真是冒得办法,人民军队是用来搞关系的嘛。老子不信邪,离开这帮老乡就找不到工作?冒得咯样子的怪事,我一个老乡都不找,试试看?赌个咒,老子半点关系也不找,在2001年春节前一定把工作定好。你莫讲了,讲得我心里带躁。硬是请我去,我就跟那个团长讲,首长朋友,你好生保卫祖国,工作的事不要你操心,要你操心是干扰祖国的国防事业。”我唏哩哗啦讲着,蛮有信心的样子,心里却稀泻的。文人,文人,历来是笔杆子痛快,嘴巴子痛快,做起来稀泻的。
放下书,为这句赌气的话,无端地后悔起来。
“柳相公,你莫傲,你这般傲,也不是你有本事,是你当年分配不如意留下的情绪后遗症,收拾起你的傲气,过几天,要是我能联系上这个领导,约个夜里一起去吃个饭,算是认识个人。”张德厚听惯了我的长篇大论,等我降温了,继续发出邀请。
我的气渐渐平息了,忽然怀念起剁椒鱼脑壳,豆干炒肉的香味来,禁不住那些潲水油湘菜的诱惑,居然做不了伯夷叔齐,答应了。
过得几日,张德厚联系上那位团长了,却不是部队的,原来是部队的,转业了,如今在海关做。
那是6月中旬的一个夜晚,给自己放了一个夜工的假,公交车坐到天河北的市长大厦左近,一家伟人餐馆。上得三楼,伟人坐在竹椅上,斜身,右手粘烟,二郎腿,有点灵山拈花微笑的味道。他的背后,是俊秀的庐山。
伟人对着满餐厅的人笑着,尽管钱流入的是他老乡的荷包。
我们转过大厅,到得一家包厢,那包厢名曰:“娄山关。”
打开“娄山关”,一座空城,我们两个老实巴交地候着。
我不顺气:“么子东西,要我们等?我还要做论文呢。”
张德厚厚厚地笑:“柳相公,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
“当年你在火车上不是蛮硬气的嘛?”
“此一时,彼一时,柳相公,人总要有个委屈的时候吧。”
67章之3
我接住张德厚的话,往另外一个逻辑发展:“委屈未必能求全啦,可能造成委屈的恶性循环。你莫看我这副犟脾气,其实我委屈过的,在学区领导面前委屈,在女朋友面前委屈,结果得到更大的委。伟大的导师孟子教导过我们:枉尺未必能直寻,屈折的有一尺,伸直的却未必有一寸。哎,当年我那般委屈,得来的只是那妹子考研前两天宣布跟我分手。我爷为的我的调动,在多少领导面前委屈过,得来的只是一番话:黎亭伢子,你争气些,考上研究生,爷老倌我实在不想求那些个猪鸟出来的了。”
“考上研究生就用不着委屈了?”
“试着看吧,德厚大哥。”
“我们哪里比得那些计算机的,人还冒毕业,华为公司的新年挂历就送来了,个个鼻头眼里只是哼一声,我们呢?我们学中文的呢…………”
“我们学中文的怎么了?”
“有一个进了佛山文学,就高呼胜利,是榜样,是模范,娘的马屁,学中文的,贱死了。”
“既然贱死了,那你怎样子才不贱?”
“柳相公,我不像你那般心怀天下,我吗,实在些。”张德厚在“娄山关”上描绘自己的梦想:“进的海关,或者进的公丨安丨厅,工商局也要得,反正有制服的公务员单位就要得的,穿身制服,威之武之的,过年的时节,或者闲常有空的时节,自己开个车回去,不开自己买的,要开海关开公丨安丨厅的公车,一身老虎皮回屋里去,从村子前的大马路开进去,白天开回去,顶着个大日头开回去,要生产队的人个个地都看得到,哼,我德厚不是个窝囊的小学教师,就要得了。”
听得此言,苍凉了三秒钟,然后曰:“这个理想,不宏大,可以理解。我也想过呢,要是当了国家教委的部级干部,娘的麻屁,我回去要整死那帮当年给老子穿小鞋的东西”
“所以嘛,理想就是报复的快感,炫耀的快感。”张德厚见我上路,马上做总结。
正理想间,理想却来了。
如德厚所言,威之武之地来了一个。
这个理想有点短小,165公分左右的个子,圆肚子,油光的头发,笔挺的白衬衣,笔挺的条文西裤,三十五六岁年纪,蛮风光的一男子。
腰间的手机,好似当年土改时期干部腰间的枪。
那脸那面,让人想起洪武皇帝。
不是因为神圣,而是因为奇丑。
那男子上得娄山关,大大咧咧一坐,目光环视全场。
德厚点头笑,我也傲然,但是我的目光杀不住他。胆色这个把戏,不只是先天,还是与阅历有关的。
“王大哥啊,你好,我是渠田乡的德厚呢,跟王家奶奶是隔壁。”
那王大哥却好似不曾听得,只是径直问:“你们是侨大的嘛?”
我们点头。
“既然是侨大的,咦,蝴蝶做么子不来呢?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