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章之1
自2000年4月到8月中旬,是我年少生涯中最安静最纯净最干净的一段时光。
我一直幻想着有那么一段时间,那么一段空间,静静地读书,静静地努力,像个工匠似的,雕琢一件作品,完成某一项工程。
就在那5个月时间里,我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那样的境界。
有么子好担心的呢?有么子可干扰读书写文章的呢?
人生大事,无非娶妻生子有工作。记得当年师专同宿舍的老大胡大哥讲得好:男人一生,上为嘴巴,下为jiba。
堂客吗,已经备着在那里,不用花心思去追去笼络,少了浪漫,多了安稳;崽女吗,有了堂客就迟早要生的,周馨骨盆大,又爱运动,据说她屋前半里路长的水塘,她一口气游泳得过,肌肉收缩扩张能力肯定不是尔尔,应该是个生崽女的好料,不用担心。
工作嘛,心里想着有些着急。有时候有点怀念师专时代,那是天之骄子时代,既然是骄子,那天老爷就要给他的骄子一个饭碗,讲白了就是有分配的;如今呢,翻身当了自己命运的主人,所谓自己命运的主人,其实就是各人的命各人负责,所谓各人的命个人负责,其实就是已经没有人对你的命负责。既然可以对你的命不负责,那么就可以对你敷衍塞责,到时候找不到工作,把你打回湖南省教育厅了事。
每每想到这个,心头额头都是冷汗。那要做天下谋士的雄心半点都冒得了,谋士也得先为稻粮谋,然后才为社稷谋。
着急也无用,总得先把毕业论文写完吧。到时候带着论文债,步履蹒跚地去找工作,两头茫茫皆不见头尾,惨,惨,惨。
爷给我打电话来:“崽伢子呀,你莫挂着来屋里看爷娘,好生把毕业论文写了,两头挂着不是路,先顾一头再回头顾另一头。”
娘给我打电话来:“黎亭宝啊,妈妈从乡里捉了几只土鸡来,现在放在煤球棚子里养着,你好生先写论文,写完了再回来也要得,妈妈再炆鸡炖鸡给你吃。”其实那口气还是希望我早些回去吃土鸡。
有爷娘之命,我安下心,看书写论文,下个铁指标:2000年8月下旬前必须把毕业论文的初稿写出来,一身红汗也要写出来,字数限定在4万字内。
把书借来了,凭借着导师是文献所丨党丨委书记的关系,我打破一次只能借5本书的惯例,一次性借来《太平广记》,《唐律》,《旧唐书》,《新唐书》,《唐六典》,《资治通鉴》,以5本为一柱堆起来,有一打半的柱子。
床上,桌上,书架上,皆是。
咯么多料,要熬一锅汤出来,先得一件料一件料地辨认,识别,也就是一本一本阅读。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一件多么辛苦而又多么幸福安静的岁月,那样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吧?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冒得诸如考研时候小四变心,调动不遂心的突发事件,好像是圣经里一般,要有光就有光一般,我说要有一个证据,翻半天书下去,果然就找着个证据,完全顺着胡适先生说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路子走。
人生难得一段自己安排自己的岁月,弥足珍贵。
而且做得单调的时候,忽然来一个小插曲,让我分心一下,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心恰好让人散心,开心,如同在听课的过程中,不晓得哪里不按规矩地来一段轻音乐,让你小小地快乐地分心,却不影响课堂效果。
某日上午,刚收集完唐代关于妇女复仇刑事案件的判决词,却有姑妈的电话来:“黎亭宝啊,你姑父有个侄佬在惠州银行主管人事,你赶快去下惠州,找他,送些土特产,那人会看你姑父的面子的。”
找工作,又是找工作,好似在学术的盛宴上忽然来一只苍蝇,我也不介意,轻轻一赶:“不去,不去,惠州我不去,我不是留广州,就是去加州澳洲。:”姑妈骂我:“不晓得好丑的伢子,到时候找不到工作莫怪我冇帮你呢。”
某日下午,刚看完白居易对妇女为丈夫报仇宁愿卖身一案的判决,周馨又来电话:“咯久了,你也不给我电话。”我马上说:“你把电话挂了,我马上复过来一个。”对面嘻嘻笑:“算了,算了,你做学问,忙,等你挂了,又拨过来,又费时间,还是我打过来,我们扯扯吧。”
某晚,刚整理完武则天时期官宦子弟为父亲复仇的案例,却见蝴蝶跑进来,扯着我的手,摇着我的膀子,嘟起嘴巴:“柳相公,相公啊,帮妹子我写写嘛,写写嘛。”我佯怒:“去,去,我写毕业论文,那是敬天地鬼神的事情,马虎不得,莫拿那些俗气的把戏沾了我的笔,我毕业论文写不出来,就怪了你。”蝴蝶撅起个嘴巴走也。
某天早晨,刚开始整理五代时期军阀无辜残杀部属导致鬼魂报应的例子,忽然张德厚说:“柳相公,你还厝在咯里读书做么子呢?我们湘中蛮多人在军区做,我们去擒一擒他们,请他们吃酒打牌,备条路子呢。”
听得此言,虽然大热天,我鼻孔里一股零下30度的冷气出来:“找他们?我冒得那个闲心耐心,老子读的书比他们多几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