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章之3
那夜里,月光走着,走一路,撒一路严霜。
月光走着,我的心也走着,也踏在严霜上,越想越冷浸,尽是往冒得意思的境界里想。
看周老倌,也是心思跟着月光走,半天眼珠子不闭。
第二日早上,几个师妹众星捧月般将周馨送过来了。
讲周馨是月,还真是没有吹捧她,一张团团脸,团团身材,不是月球是么子?
几个师妹嘻嘻笑着,拉着我到走廊尽头,先说周馨是个好姑娘,脾气好,会讲话,有志向,然后说我们真是一对,好般配的一对。
这帮小丫头片子,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我横看成岭,她们侧看成峰,只缘她们身不在此山中。
我声明一句:“不是我女朋友,不要相信表面现象,不要宣传谣言,作为一个女硕士研究生,要有相应的水平和修养,好了,好了,谣言止于智者。”
师妹们并不接受“智者”的封号,只是捂着嘴巴笑,越说越笑。
我晓得了,师妹们见着我找这么一个身材脾气惨不忍睹的妹子,高兴起来,我越讲,她们越高兴。师妹们见师兄找的对象不怎样,一般都是蛮开心的,因为对于我们这种从底层爬过来的乡里伢子师兄,如果找了一个神仙师嫂,她们会惆怅的,会不平的;如今找的师嫂不堪入目,她们自然觉得佳偶天成,对得起我的出身,也对得起她们的眼光。
哎,如今的妹子,好东西不多,一个个坏里古怪的。
我懒怠得理睬她们,敷衍三五句,结束谈话。
周馨一直呆立在走廊上,用梳子敲打着栏杆,断发飘落,她搓起嘴唇吹,狠狠地吹,吹得凌乱的断发堕下楼去。
早餐不是一起吃的,周馨扯着她爷的手,说自己去吃,不麻烦我,周老倌看看我,那眼神好似是要我随同下去,我客气地挥挥手:“请便。”
上午我有课,正好藉此为借口,躲了中午共进餐的尴尬局面。
下午无课,在图书馆避难,为了忘记不愉快的事,看书格外用心,效果奇高,毕业论文的进展何止是一日千里。
所以,我严重怀疑当年闻一多新婚当日躲客读书,并非是潜心于学问,而是因为实在对新人提不起感情。
看了一下午的书,不只是论文有进展,个人的事情也有了进展,我也定下心意来。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天色墨黑,膳堂里人物阑珊。却见周家父女还在宿舍里干坐。
我客气地问周老倌:“周伯,吃过饭了?”
“冇有。”
“不饿吗?”
“饿呢。”
“做么子不吃呢?”
“等你一起吃。”
见我愕然,周老倌解释:“小柳,你是主,我们是客,我们受你的招待,不等着你回来吃,是冇有礼貌的。”
中国的老人,再冒得文化,冒得水平,对于周公制的礼,还是懂得的,而且遵守得蛮严格的。所以五千年不灭国呢。
我算是无奈了,中国蛮多的男女不是出于感情结合的,而是出于对老人的礼貌结合的。出于礼貌,我带着这对父女,去了校门口的小餐店,此回当然去的不是35块钱一碗米粉的店,而是蛮普通的快餐店。
点了12块钱快餐,4块钱一份的,那饭菜冇得味道,吃起来冒得味道,三个人低着个脑壳。可能是菜做得咸些,我一口气喝完例汤,又想喝第二碗,周老倌咳了一声,周馨慌忙站起来,拿起我的汤碗去舀汤,估计是周老倌做了她半日思想工作了。
吃到扫尾,周老倌忽然道:“我们讲个事吧,后生家,要得不,你莫嫌我老倌子讨嫌,也莫嫌我女宝脾气不好。”
66章之1
老人家将姿态拉下来,我也得就着台阶下来,慌忙说:“不嫌,不嫌,我哪里敢嫌弃呢,我出身也不怎么样,过去是地主出身,不好;现今呢,翻过来了,是城市平民子弟出身,又不好。总是跟时代标准相悖,无论从哪头来讲,都冒得资格嫌弃您老人家和周馨妹子。”
周老倌用手扫着嘴巴,算是饭后清洗,周馨递纸巾上去,他摇摇手:“不要,不要,费钱。”然后,正儿八经讲起来:“小柳啊,我跟你讲。”周馨走到门口去,看着对面的南国师大。周老倌道:“女宝,你进来坐啦。”周馨不回头地讲:“爷,你跟柳大哥讲话,我不想听。”周老倌发脾气:“我跟柳家伢子讲的,也是跟你讲的,难道你们就是外人了嘛,吃了我杀的鸡公子,还是外人吗?”
周馨无奈,回头坐下,眼珠子只盯着桌子上的汤。
不是那汤好吃好看,而是只有一碗汤的空间,能容下她的羞怯。
“好了,那我就讲了。”周老倌摆开阵势,说将起来:“柳家相公,我老倌子在屋里的时候就听得讲你是个有出息的,不怕当官的,不信邪的,书也教的好,还考出研究生出来了。我要表扬你,你是个不信邪的,我家妹子也是学着你的榜样,发狠考出来的,当初谭家伢子的爷娘不同意我女宝的婚事,我女宝就发狠了,讲:我哥哥有个同学,也是我师专的师兄,分到的那个学堂,比我的还差,都考上研究生了,我要学他的样,好生考出去,争口气。柳家相公,你晓得不,当初你是我女宝的的榜样和楷模。”
周馨把个脸埋到汤碗里去了。
周老倌继续讲:“哎,我女宝日里夜里地读书,后头那个谭家伢子家里爷娘同意婚事了,我女宝却不同意回头,也讲:我哥哥那个姓柳的同学也是个不回头的硬汉子,我要学他的样子,我不回头,我要飞出去。我老倌子就讲:女宝啊,你要争气,做爷的支持你呢,不怕你年纪大了,老了,只要考出去,爸爸我不怕你迟些嫁人。妹子只要好,不怕大一点的。现今好了,虽然又老了几岁,大了几岁,终究考上了,重要的事情也可以讲了。”
周馨的脸从汤碗里拔出来,怒:“哪个大了,哪个老了,爸爸,你乱讲话!”
周老倌拿出家长的威风,一拍桌子:“女宝啊,怎样子讲你呢?讲你蠢吗,你考上研究生了;讲你聪明吗,你连咯个道理都不晓得:年龄瞒得住吗?人要老,尤其是妹子,要老的话,靠瞒拦得住吗?你属牛,73年阴历8月的,算一算,你今年27了,你还不大吗?也该好生想想嫁人的事情了。”
周馨绝望地将脸,将头,全部埋到汤碗里去了,扎猛子一般。
汤碗里的汤荡漾着,水平面上升。
得知对方的真实年龄,我得意地狞笑起来。
知道装嫩女人背后的真相,有一种科学家发现新元素的成就感。
“广州咯个地方,又大,又杂,又乱,爷跟娘想着你个妹子厝在这里学习,生活,觉要困不得,饭也吃不得,做么子困不得,吃不得?哎,担心呢,女宝啊,你总要有个托付呢。”周老倌叹气连连:“柳家伢子,是研究生,学历上配得上;屋里又是近边上的,都是两峰城关镇的,地方也配得好;如今又都在广州,两个好照顾,要讲屋里条件,柳家相公爷娘都是有工作的,不差,要是换在计划经济时代,是最好最好的家庭,只怕他嫌弃你,你做么子嫌弃他?以后两个过年过节地回来,起点站终点站都是一样的,亲戚人家都是一个地方的,拜年过访几个转身就转清楚了,几好呢。你做么子发人家的脾气。”
然后,周老倌蛮诚恳地看着我,那种诚恳,就像沂蒙山区的老百姓看着八路军那般诚恳:“小柳啊,老倌子恳请你,包容些,好生照顾照顾我老倌子的女宝。她不只是读得书,饭也做得,衣服也洗得,崽也生得,希望你今日好生记得我的话,老倌子我哪日死了,也闭得眼睛进土眼了。”
周馨哇哇哭起来。
“妹子,你哭么子呢?”周老倌问。
“爷啊,我不是看不起他,是他欺负我呢。”周馨忽然告发我。
我大窘,惶恐,脸白:“喂,周家妹子,我冒欺负你呢,讲话要有证据啊,我连你的手都冒摸过呢。”
周馨大滴大滴地泪珠子唰:“我讲的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敢动我,我剁你十八筒。爸爸啊,爷啊,姓柳的看不起我,把我当个泥巴一样,我讲要考研究生,他就胀我的气,讲:你考啊,冒得哪个栏你。爸爸啊,你晓得不,女宝我气得半夜三更拿个锤子砸墙壁。他总是认为自己了不起,总是看不起我,我是气他,不是别的意思………………”
我放心了。
“女宝啊,这有么子好气的呢?”周老倌笑起来:“不气,不气,有些才能的男子总是有些傲的,将来你也跟着傲啊,几好呢,女宝啊,看问题分多方面看,莫被柳家相公的傲遮了眼,拦住了他的好。”
周馨哭红了眼,最后做个评价:“人是蛮好,就是气人,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