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章之下
我抖落出这番话,诚惶诚恐地鞠躬一次。
讲句良心话,当年我在教委在学区骂那帮基层官员的时候,哪来咯么紧张呢?那时候所骂的是所轻蔑的,如今时候所骂的是所敬重的,我柳相公焉得不怕?
怕归怕,话还是要讲。有些事情收不得手的,收手闹得尴尬,放手闹得痛快。
“拜托各位师长,莫旷课,旷课是不对的,这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懂的道理。我晓得,您们有的是么子人大代表,有的是么子政协委员,还有的是么子独立董事。人大代表大不大,确实大;政协委员大不大,确实大;独立董事大不大,确实大。不过呢,教书大不大,确实大,确实更大。我是个乡村教师出身的,虽然讲见的世面不大,也晓得这个道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独立董事还怎么大,都冇有教书育人咯样子大,教书大过天。在我们乡里的神台上,写着个天地君师亲,那个师字是和天地雷公菩萨,观音菩萨一起摆放的,每年收新谷的时候,都要煮出来新米,恭恭敬敬地供奉一下子的,可见这师字大过天。孔夫子是个圣人,可是他的职业还是老师;孟夫子是亚圣,可他的理想是么子?其中一条就是聚天下之英才而教之。各位师长,你们是我们乡里神台上第一个吃新谷的。老百姓们咯样子敬你们,是想你们好生上课,教书育人,这课怎么旷得?为的个工程,为的个会议而耽误个课程,让我们这些英才眼巴巴地在屋里耍石板,要不得吧?要是这会议比上课还重要,我就不信这个邪,你写个请假条到中南海去,到人民大会堂去,说我要教学生伢子妹子,你看我们的主席总理总书记批不批?我想要批的,他主席总理总书记也是老师教出来的吧。”
娘的,越讲越激动,越讲越有灵感,虽然是2月的天气,战斗的激情越来越高,我老毛病故犯,解开衣衫,捋起袖子,学着伟人在延安的那张照片,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剥苞谷似的,就少了个窑洞和窑洞前一只老母鸡。
“讲到老师,我给大家上堂课。我就是个中学老师,中国最偏僻乡村(其实是最不偏僻的,为了渲染悲情,只好夸张些)的中学老师,咯样子讲吧,回转去5年,1995年,年终了,放寒假了,我们那个山区因为财政的问题,因为养鳖的问题,资金紧缺,工资不发了,还要我们倒交出800块钱交信任社,娘的麻匹————不要意思,我咒娘,道歉一个————我们800号老师,个个骂,个个叹气,可是呢,冇有一个老师打起包袱走人,该上语文的仍然上语文,该做实验的还是做实验,该领跑的还是领跑,人民教师都是孺子猪,不发工资也教书。各位师长都是博士了,这个道理应该更明白,那个北京南京东京的会不去开是不会死人的,可是课冇有上,那我们真是会被耽误的,青春被耽误了那可真是急死人的。麻烦了,拜托了,莫旷课。”
我抹一头汗,又鞠躬一次:“拜托各位师长,莫要我们帮你们写作业。自己的作业自己做,咯个道理幼儿园小朋友也晓得的。还是讲我在乡里教书的那些事吧。我们在乡里教书之余,喜欢打字牌,就是那种纸质的麻将。我们师生关系融洽,我柳某有时候在办公室打牌,一些个学生进来观看阵,我经常会讲:某某同学,老师打牌,你们帮老师过来数数牌,要得吗?学生们雀跃而上,主张的主张,数牌的数牌。师生鱼水情啦。不过,我们再么子混账,也从来冇有让学生帮我们批改作业和抄写备课方案,我们晓得,那个是我们的饭碗,自己的活,如果让学生干,天要打的,雷要劈的。”
不行了,不行了,讲到咯里,想起了当年小四叫学生帮我写教案,想起她袖子里的蟑螂味道,想起她的体香,然后延伸到恩妹,又是惭愧,又是苍凉,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前俯,趴倒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客观上的效果,却像是一位忠臣,在朝堂上哭谏。
来几个师弟,把我架了下去,我哭着说:“拜托,拜托,拜托各位…………”
我趔跄着下去,原想整个会场都被我感动了,却听得麦克风里一个师长在痛斥:“这位同学以偏概全,说话偏激…………”
我又哭了。
64章之1
接下来的几天,我蛮激动的。有着那种忠臣一是抬棺强谏,以生命换取儒家仁道精神的悲壮。读文科的人嘛,又是湖南血性后生,讲究的是个文死谏,武死战的精神。中国人的这种精神长久地没有了,百年前的湖南弟子谭嗣同用鲜血重新浇灌了一回,百年后的柳相公也干咯样子一票,可乎?
取消学位?不能入党?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过得几天,却无动静,那种悲壮感开始缺乏燃料烧不下去了,心底里害怕起来,汪精卫都说:“引刀成一块,不枉少年头。”可是当时的满清王爷不杀他,弄得他的激情没有燃料了,堕落下去,最后成了汉奸。不是吗?学校的那刀子还不来,我的少年头还挂在颈壳上,也开始胆寒起来。
或许学校表面上不跟我计较,在我档案上记下阎王一笔,到毕业时再勾你一命。
哎呀,咯样子的话,对得起我爷吗?对得起我娘吗?
想不得了,想不得了,腿肚子开始有种泥巴的感觉。还是打个电话去问问夏侯明吧。
那是放炮之后的第5天,我的斗志全消磨了,拿起电话正要战战兢兢拨,却见张德厚从外头会宿舍,见着我就笑:“柳相公啊,柳相公,你好笑呢。”
“我哪里好笑了?”
“刚才我去系里头,听得图书室,办公室的人都笑你,笑你是个呆子,不晓得变通,系里杨主任也笑,笑你把个屁大的事当个天大的事来讲。”
听得说笑,我又失望又高兴。
失望的是,我的悲壮牺牲只是换来一场哄笑;高兴的时候,如此“笑果”,说明应该没有恶果。
哎,忠臣义士的热血,最终只是换来一场滑稽剧的评价。
如果有什么处分的话,导师和夏侯明也该会给我电话的。
可见这忠臣义士只能做一时,就怕熬,熬得久了,便要冷却和堕落的。
“只有个妹子不笑,叫么子朱么子恩来着?”张德厚此话不异一个春雷。
“朱么子恩?”
我浑身冒热,又冒冷。
好似听得亲人的消息一般。
“那妹子勾着个脑壳看书,不笑,脸色蛮凝重的,对了,朱恩妹。”
我又一时高兴起来,恩妹,恩妹,你听得我发傻,脸色凝重,可见我在你心里是有分量的,你如何在电话里讲话那么决绝?
恩妹的反应刺激了我的贼心,我蠢蠢欲动起来。
张德厚紧接着却又一头冷水,那冷水的名字叫周馨。
“还有呢,你不是要打听你那个两峰老乡的分数吗,周家妹子,我刚才去研究生部的时候,看了一下,385分,是数学系第一名呢。”
刚刚有些兴头,又来个扫兴的事。
周馨考个第一名,我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也。
我希望她考不上,永世都不要考上,具体原因也讲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