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本来是件轻松无比的事情，但如果拍的是“艺术照”就麻烦一些了，尤其是拍“婚纱艺术照”，那更是麻烦中的麻烦。

化妆、服装、背景、灯光，一伙人忙碌得天旋地转，摄影棚的温度较高，再加上摄影师对我们的迟到唧唧歪歪，我的脑袋一直在嗡嗡作响，心里有点烦躁。

但Josie实在太开心了。这几天她反复的挑选服装和样片，就是为了这一天最美时刻的留影。

看着她在灯光下的美艳和率真，我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觉不觉得这个裙摆太宽了？”Josie问我。

“这件公主风格的会不会太嫩了，我不适合穿？”Josie问我。

“觉不觉得这套的颜色有点旧，跟我头上的纱巾比起来暗了一点点？”Josie又问我。

在我眼里她穿什么都很美，完全看不出这些细微的差异，只是随便点了点头。

“麻烦你，我能再换套裙子吗？”Josie问工作人员。

“拜托雷啦小姐，不要再换了好唔好啦，我们都为雷加班到十点多啦，雷将就一下行唔行啦？”摄影师不耐烦的喊起广东普通话，阴阳怪气。

毕竟是迟到理亏在先，所以我没吭声。

倒是Josie根本不理会他，对旁边的助理说道：“麻烦你，帮我换一换之前试过的那套雪纺的。”

摄影师捂着额头来回走，直到看见Josie换完衣服又回到了摄影棚。

“小姐啊，这套雪纺系从法国买的，本来不可以让雷穿啦，但系现在赶时间也来不及换啦，雷注意千万别把指甲油、唇膏沾到就OK啦。”

（99）

这一句话充满了轻蔑和不耐烦，我心头一凛，一团火烧了起来。这句话如果是说我也就算了，可现在穿着裙子的是Josie，这种轻蔑和不耐烦的语气对准了她，比直接侮辱我更严重，简直就像抓紧了我衣领掌掴一样，我冷冷说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摄影棚里顿时静了下来，工作人员多半是女性，都呆站着不敢出声。

“我说你们不要把裙子弄脏，免得赔唔起。”他都不屑看我一眼。

“你再说一遍？”我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

摄影师也终于按捺不住，拉长了尖尖的嗓子喊道：“到底拍唔拍啦，拍唔拍啦？本来就只系几千块的套餐，赚雷小小一点钱啦！雷换来换去搞到这么晚我都算啦，我这裙子就值几万块，雷要系弄脏啦搞坏啦我还不赔本啦？”

Josie在我的余光里顿时脸色一变，我的意识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心底的一股狂性瞬间被唤醒，就如多年前为了保护萧晨一样，我抓起地上的铁架折叠椅就朝摄影师的脸砸了过去。

接下来我听到三种声音——

一种是“啊”，女员工的尖叫；

一种是“砰”，摄像机与地板的撞击；

一种是“哐啷”，摄影架的倒塌。

我又一次进了派出所。

在警官的热情调和下，我与影楼签署了一份协议。

原价十万的设备除去折旧和残值，我只需要赔偿人民币六万八千元整，并付给摄影师五千元的医药费，就可以免除诉讼。

这份协议签上了我的名，盖上了我的手印，被影楼老板整整齐齐的叠好放进了钱包，然后塞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他还告诫我，设备赔偿款的期限是一个星期，到时若不归还，他们将采取进一步的法律手段。

Josie去银行取了五千的现金，当场赔给那位仅仅皮外伤的摄影师，派出所这才放我回家。

三千的婚纱摄影费，五千的医药赔偿费，我的全部剩余积蓄就这样在一场闹剧之后，贡献给了Josie未完成的心愿。

这张悲剧的储值卡，正增长了两年最高值也才几万而已，这一夜之间就能负增长出六万八。

我不敢把事情闹到公司，也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也就等于断了两条筹钱的路子，只能找一些老同学借钱。

我打了十个求救电话，有两个说仍在读研没收入，三个刚买房要按揭，四个被股票套牢没现钱，还剩一个说他正巧刚失业。

我想把手机摔出去，但犹豫了半天也不敢。宣泄也是需要成本的，我付不起。

（100）

一个星期的期限很快过去了，我一分钱也没借到。

影楼胖老板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法律手段，因为他采取了更廉价、更效率的非常手段。

Josie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加班。她说门外有两个男人凶狠的敲门，还破口大骂，不堪入耳。

我连公司门都没锁，发疯一样奔回了湖贝村。

两个黑衣黑裤的男人仍站在门口，轮流用拳头砸门。

“你们干什么！”我大吼一声。

两人回头朝我看来，其中一个平头男走过来一把揪住我衣领，凶狠的问道：“你就是萧志？欠我们老板的钱什么时候还？”

我脑中涌现起无数香港电影里逼债的镜头，难道我也要像那些烂赌鬼一样，鼻涕眼泪的哭嚎道再宽限几天吧大爷……

平头男见我不回答，一拳头重重抡在我肚子上，我全身一缩，躬下身来，胸膛又挨了一膝盖，接着后脑一沉，又挨了一巴掌。

这么三板斧砍下来，我跪在地板上五脏翻腾，浑身在疼痛，脑海里只剩下恐惧和惊慌。

“他妈的，早干嘛去了！害老子敲得手都疼了！”另一个男人一脚揣在我肩膀，我撞到墙边眼冒金星，袖子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我操！你倒是说话啊，老子打人不开心，要到钱才能交差！”平头男又抡起小腿准备踢过来。

“一星期！”我抬起双手挡住他的腿，颤栗的喊道：“再给我一星期！”

“给你娘的……”他抽出腿准备再踢。

“干什么！”楼梯下面射来一束手电筒的光。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人走了上来，肩膀上的袖章印着大大的“巡逻”二字。

“没你的事！一边待着！”平头男见只是个物业保安，依旧嚣张。另一男拉住他手臂，使了个眼色。

“老子就给你一星期，操！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平头男又揣了我一脚，跟同伴一起下楼去了，与保安擦身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没事吧，没事就快进门去。”保安也不敢多管闲事，看了我几眼也下楼了，转身时还留了一句：“没事就别借高利贷么。”

我缩在楼道口的墙边，听着三人渐远的脚步声，声控灯突然熄灭，四周一片冰冷。

房门打开，一个泪眼模糊的身影扑到我身边……

（101）

Josie接下来每天都来陪我加班，她说怕一个人待在家，遇到影楼的人上门催债。我满心愧疚，也只得由她陪在办公室熬夜。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完成的工作量还不到三分之一。

我从未做过初始化，需要一边摸索一边赶工，老黄他们怕卷入其中，也不敢多指示。总监担心进度太慢会影响网账的上线时间，便把我的日常工作分担给了他们三个，我只需要专心赶进度就好。

于是我每天得有十五个小时一头扎进那种单调的系统音里，这种沉闷和怪异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在占据我的意识。

吃饭的时候每咽一口我脑子里就“当”一声，走路的时候每迈几步脑子里也“当”一声，就连上厕所小解的时候也得靠这“当”一声提醒我便完。

我就像《摩登时代》里走火入魔的卓别林一样，活在一个只有“当当”声的世界里。

“既然这么辛苦，干脆不要做了。”Josie有时候会这样说。

我不这么辛苦，怎么赚钱养你？

每次这句话都在我喉管里打转，但始终没说出来。

Josie几乎每天都会把这句话说一遍，我有时候烦躁得甚至想开口大骂——他妈的你以为我也有人包啊，老子不卖血哪来的钱给你花？

但我在心里骂完之后，再回头看看Josie趴在桌上盯着我的屏幕，双眼疲惫而无助，我又开始愧疚起来，心里不停骂自己：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同样是男人，为什么别人可以让她住豪宅开跑车，我就只能让她陪着加班熬夜，还受人逼债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