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夫妇是非常尊重知识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家里在二十世纪末期还有文盲,何晶幸运地在中国首都的某小学开始了迟来的第一步正规教育,并一发不可收拾。与何家生来养尊处优的孩子不同,何晶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上天垂青她有机会改变被抛弃的不幸命运,凭真功夫,她上了中国还不错的大学——人大,又以优良成绩上了美国常青藤大学之一达特茅斯学院,后又到加州伯克利读了博士。你可以说是智力优势,也可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何晶是那些在大洋彼岸陆续凭借高学历、名校走向优裕中产阶级生活的华人中的一员。
现在这个何家的长女与丈夫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House里招待自己的妹妹与妹夫。老公是上海人,气象学博士,儒雅英俊,殷勤而周到地为餐桌上每一位服务,自然而亲和。
“姐,你房子真漂亮,和国内的House不同,国内的往往豪华而不现代,你这房子简洁,布局也合理,整体典雅大方。”何琳是搞设计的,从设计的角度看问题。“楼上空着啊?不是给未来公婆预留的吧?”
何晶笑了一下,看着老公。姐夫David Zhong善解人意地说:“楼上是书房,将来也许开辟个儿童房间,在小朋友到来之前,欢迎双方父母来短暂居住。鉴于婆媳的天敌潜力,我父母说他们更喜欢上海。但我更希望未来岳父母大人到来,有了家长监督,你姐就不敢明月张胆地欺负好人了……”
钟大伟很幽默。何琳转头看着老公,“你为什么不觉得婆媳是天敌?”
传志脑袋转得快,“你们都是天敌了,总不能我是天使吧?”
何晶笑,“真是,如果David的母亲在这个房子里照顾她儿子并以此指手画脚,我说不定也会发疯,我的男人我照顾,我的家我来统筹安排,一山是容不了二虎的。”
David点头补充:“一山容不了两只性别相同的虎,一公一母就可以。”
“过去一年,我家山头上经常两只母虎在打架,那只公虎却什么也不管。”何琳有所指地看着传志,“有一天它终于管了,合着另一只母老虎,把我这只嫩虎给修理了。”
何晶David就故作惊讶地看着传志。传志满脸涨红,“现在山头上不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吗?”
“你倒想那只母老虎陪你呢,可惜它太老了。”
饭后到了卧室,传志抱怨:“现在不是出来玩吗?不提以前行不?你们仨合起来挤兑我一个。”
何琳不让他,“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还怕影子斜怕人说吗?心虚个什么劲?”
传志央求:“宝贝老婆,不要让咱丢人丢到美国来吧?”
“你这种蠢相地球人都知道!”
传志憋气,好久才叹一口,“我们总这么争吵不是办法啊,说吧,怎样才能把怨气清空为零,不再提旧账,毫无负担地生活?现在我可是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一不留神让你抓到把柄数落。”
何琳也叹口气,“积怨可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有个作家说过,感情像一个存折,从开折子那天起,你想想,你往里存过钱吗?你只会支取、透支,现在又想钱取不出来你着急了!现在想办法想把负债清空为零了,等最后一根稻草把骆驼压死了,你再想拿下那根稻草管用吗?”
传志结巴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猪脑人笨想不起来,你友情提醒一下也算造三级浮屠吧。”
“身边就有个例子,你眼又不瞎不能照葫芦画瓢啊!”
呃,传志明白了,刚才那个叫David的家伙太会来事了,嘴甜体勤,一比把他比到地下室去了。“你家两个上海男人啊……”
“不服啊?”
“服!服!有葫芦画瓢,我一样样学还不行!”
第二天,何晶夫妇去上班了。何琳和传志吃了早餐没事干就在外面溜达,怪不得美国地广人稀,地大物博呢,小街上空荡荡的,走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瞅见。但周遭环境却非常优美,稀疏的欧式风格House前面,是整齐的枯草坪,高大的树木在凉风中一直排到天际线。
传志惊呼:“这是农村啊!”
“此农村非你家那个彼农村。”
“这边的农村不错啊,比咱那边的城市还好。”接着感慨,“中国什么时候能没有城乡巨大的鸿沟啊?没有了鸿沟俩也就没有这么多矛盾了。”
何琳白了他一眼,掩不住轻蔑,“就指望你们这些泥腿子当官从政,中国差异猴年马月也消失不了,仓廪实而知礼节,三代才出一个贵族知道吗?”
晚上何晶单个找何琳谈话了,“你们一直争争吵吵,算和好吗?不是等着矛盾随时激化吗?”
何琳极其郁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刻薄,心里想原谅他,就是嘴巴和行动上不能,却归为一句:“可能积怨太深了吧,每句话都能与过去对应,没办法一笔勾销。”
“就没解决的办法?”
何琳沉默。
“你让他跟着来,我以为你们冰释前嫌了呢。”
“我也以为。”
“那怎么办?爸,妈,小姨可是非常担心你,他们让我开导你,我能说什么?有一句忠告:不合适的鞋子脱掉,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为一双不合脚的鞋子糟蹋脚一辈子吧。”
何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只想让他保证:以后不让他娘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开口对他讲啊!”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为什么不反省一下,主动对我保证?”
“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乐生活自己去争取,怎么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明确告诉他你的想法,如果他办不到,你就有理由做决定了,总比闷在自己心里好!”
何琳擦干泪,回头,“姐,我是不是很失败?”
“一点也不,为自己取舍,你已变成成熟的好女孩。记着,幸福和不幸,快乐和不快乐,是可以选择的,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是为你自己生活,不是为别人。”
不知为什么,何琳没有马上找传志摊牌,可能她觉得对方还在理亏阶段,应当找她主动坦白才显诚意吧。但传志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是何琳太小女人心眼,抓着过去不放,动不动就神经质。也许男女天生的差异性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
何晶看他俩仍在外松内僵着,又找传志谈话了。
“你们老是这样等待对方的空隙就出口伤人也不是办法,再好的感情也会磨完。”
“唉,我也搞不清她的想法,以前是我的不对,我也被教训了,现在什么法子我都试了。”
“你们的症结还是你妈,估计她患上了婆婆恐惧症,你为什么不明言说以后你妈不再介入你们的生活了,让她安心呢?”
传志呆了一下,“不介入——什么意思?”
何晶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装什么呢?“不介入就是以后少让你母亲参与到你们的生活中来,你和何琳组成一个新家庭,这个家庭的主人只有你和她,还有未来的babY……”
“参与?”
“对,参与,就是把你妈放在你们的新家庭里,与何琳抢地盘。”
“抢地盘?”
何晶气结了,“就是指你妈和何琳两个女人,你要选择一个一起生活,当然你有权力选择你母亲,ok?但现在你选择了两个,把她们放在了一起掐架,这就是你眼前所有生活不顺的症结,不明白?”
传志颓废地坐下来,“姐,你在美国生活太久了,这边生活相对富裕,社会福利好,你不了解中国农村生活的现状,有些老人,如果不依靠儿女,只有死路一条……”
“ok,她可以依靠你,但能不能分开住?不住在一起,让这有天敌潜力见面就掐架的俩人不碰面?”
“姐,有两条,不知你考虑过没有,一、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老人是跟着儿子媳妇住的,自古就这样,人家不过得很好吗?二、中国父母为了儿女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而儿子靠父母的牺牲有了点出息,就把父母一脚蹬一边去了,这样的儿子你们真能看上吗?”
何晶听明白了,“一、你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国家庭都能这样过下去,而你们不能,是你和何琳有问题,尤其是何琳有问题,而不是这种家庭模式有问题,对吧?二、带上你母亲与妻子一起生活,恰恰说明了你有良知,符合传统道德习惯对吧?”
传志叹口气:“姐,实事求是地说,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么办?David的父母在上海有医疗保障,有退休金,关键是离了你们能生活!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妈苦死累死在老家不管吗?中国的底层现状你不明白,但你看看就知道了,十多亿农民十多亿人口呢!”
何晶沉默不语,其实心里想对妹妹说: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但你的路和生活是可以再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