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道是什么世道,是土匪的世道。你不淫我不色,好姑娘不都让土匪日了……’蓬头垢面,破旧衣衫,伛偻着腰的疯五叔与往日不同,并非站在进村出村的口子处。而就着破旧的棉裤坐在垫有一张薄薄塑料纸的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东方。亦从他那黑洞的嘴里依然清晰淡红的舌头一伸一缩地舔着上唇又舔着下唇,俨然是一付泰然自若而自居神态。但那呆滞的表情背后却又有着无尽的凄凉……
“这个死疯子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滴水未进。我都奇怪他今天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估计是‘回阳’的吧!我保证他看不了几天的太阳了。”母亲淡漠地说。
“啊!就没人管他吗?挺可怜的。”我放下手中的包,从包里拿出一袋牛奶欲伸手递给疯五叔。岂料,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扬手把那包牛奶打落在地。但嘴里依旧无力地喃喃自语:‘当今世道是什么世道,是土匪的世道……’
“别理这个死疯子,都不知道他整天瞎嚼些什么……我们回吧,还要烧饭你吃!”母亲拧着我的包往前走。
“哎!难道真没人管他吗?这地上这么湿,会着凉的。”我一走一回头地看着近乎奄奄一息的疯五叔。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谁去管他!走吧!”
‘当今世道是什么世道,是土匪的世道,你不淫我不……’那声音随着离疯五叔的远去,从清晰渐渐到了模糊……
“爸呢?”到家后,我放下包问道。
“还不是去赌了。如今连田他都顾不上种,我看他呀!这个家是真的不想要了。”母亲不停的牢骚着:
“你二妹前天打电话回来说,今年店里效益不好,没有多少钱寄回家。你弟弟也一分钱都没有。哎呀!这个家可怎么是好?这不,你三妹今年高中快毕业了,考不上不说,要是考上了,上哪里拿钱给她读呢。家里是一分钱搞不来,你爸又天天去赌……这个屋建了几年,还是红砖露在外面。让外人看了怎么说得过去,家里三个人在外赚钱,到如今这个家还是这样的穷……”
“妈,我这次回来,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在家……”话还没说完,母亲抢白说:
“你三姨家的儿子从外地带回一个媳妇来,这不,再过三天就要结婚了。可家里竟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爸还跟我吵,你说让我这个老太婆上哪里给弄钱去,啊!家里有点钱还不是都让你拿出去赌了,总有一天弄得个倾家荡产,他就快活了。”
“你们又吵嘴了?”我放下包,帮母亲往灶里添些柴火。
“可不是!几天都不说话了,我也不烧饭他吃,随他死在外面……”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输点就随他输点吧!”
“你说的到轻巧,输点就输点。他现在是连庄稼都没心思种了。这不,前段时间,小倩家建房子他不去,跑出去赌。你说那时我家建的时候,人家小倩爸妈都过来帮……哎呀要死!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要死了……”母亲似乎想起什么来怔在那里。
“怎么了,妈?”我急切地问。
“你还不知道吧!小倩的男人,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
“听说是补胎时,压条什么的没压好,而气又充得足。后来轮胎就爆炸了,把德武推上了两米高,而那炸起来的压条却不偏不斜地打在德武的头上。听小倩妈说,德武落在地上时脑浆跟血混在一起,黑红带白的,看着吓死人。”
“天啦……”这个噩耗像母亲在说梦一般,让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但我还是不相信母亲的话,一股脑子想着小倩,就说:
“这是真的吗?妈。那小倩呢?她怎么办?”
“抱着德武的骨灰,回来四五天了。这不,天天睡在床上不起来。小倩的爸妈这几天天天在那边在那边照看她,怕她会出什么事情。”
“啊……”
“你怎么了?娇儿。怎么这会脸上通红?”见我神情恍悟,母亲焦急地问。
“没……没什么。可能是坐车太久了,累的。”想起小倩的这么多年来的遭遇,我真是感慨万千。
“你说这人,真是说不定。这不,正月间下湾的二狗在浙江,说是早上起来去上班,结果过马路被迎面上来的车给撞死了。留着他那未出生的孩子跟一位外地媳妇伤心欲绝的;你是不知道啊!娇儿,他那父母竟跟那小媳妇说,不要孩子了,怕生下来再看着孩子伤心。到如今,弄得村里人都埋怨他们痴傻。你说,儿子都没了还不让媳妇给你留个后吗?况且那媳妇也答应等生出孩子再回老家的。怎么他们就是想不通呢?天天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有个屁用……娇儿是下面呢?还是热饭给你吃?”
“娇儿!”见我没答话,母亲声音大了起来。
“妈!我得去小倩家看看她。”说着我就站起身来,且往屋外走去。
“吃了饭再去也不迟,我一直说要去,可就是抽……”母亲的话早已被我甩在耳后。
小倩的公婆在正屋里泣不成声,而小倩的父母则一边安慰一边帮其烧饭炒菜。只见那八只眼眶同时似被火烧过一样通红,都眯得看着跟闭起眼睛一般。那种相互间疲惫又乏力的表情无不尽显呆滞,只是如树皮一般枯燥的四双手早已抬不上额头,任那流干的泪依旧固执地冒出涩涩的苦水来……
“让你别去补,你还补。现在好了吧!我的德武,如今可睡上个好觉了……”残妆似残余在小倩的双颊上,但先前那柳叶弯眉不再如线一般细;只是固执地贴上下长些黑黑的毛发来,把先前那如柳叶般的翠拆得淡淡的,粗粗的。
且说小倩抱着德武先前的一件衣服入怀,只顾坐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床对面那黑屋稍稍刷过的白墙——一会喃喃自语,一会疯狂地说笑,却忽略了我的到来。
“倩儿,你看看这是谁来了?”小倩妈尾随进来说。
“补吧!你就补吧!‘啪’的一声像不像放鞭炮呢?你个死德武,你个活德武……”小倩不看我,且紧张地抱紧怀里的衣衫。
“我是娇儿啊!小倩,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怎么了?怎么了?”我拼命地摇着床上呆滞的她,并伸出双手竭力把她那张似哭似笑的脸转过来朝向我。
“我是娇儿啊!小倩,你好好看看我。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是娇儿啊!小倩,我是娇儿啊……”搂着小倩的脖子,我止不住的泪水几乎汇成了一条绵绵曲曲的线。
“嘘!快,快别吵了。吵醒了我的德武可不好,他几天几夜都没睡个踏实觉呢。我的德武要睡好觉,睡个好觉……”床上凌乱不堪的小倩并不理会我的痛哭,也忽略了站在门口几位老人早已嘶哑的抽泣声。
昏暗的房间内,一瞬间死寂起来;唯有那抽抽而没有泪水的喘息声且伴着屋内所有人的心跳声,试图顽强地画破死寂……
“啊!我的德武,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了?你说?你说呀!”小倩几乎在转眼间从床上站起来,且双脚跳在地上。任那摇晃着没戴胸罩的奶头在红红的内衣上印出两个很明显的点子来。只是紧身的内衣怎么也包不住的是她那一对早已下垂的大大的奶子……
“我的好德武,我的死德武,为什么给我穿这血红的衣服……你不知道我怕红吗?怕灯红,怕血红,怕霓虹,怕钱红……”话没说完,跳着去那扇窄窗下的条台上,拿把剪刀疯狂对着上下的衣裤剪了起来。动作之迅速,我加上几位老人都来不及上前阻挠……待上身的红红内衣瞬间被剪得千丝万缕而露出一对下垂的奶子时,我上前一把抱住她,且强行按在床上。那知她竟虚弱得连我这点劲也反抗不来,只不停地用双脚在床上乱蹬,把一床被子踢在地上……
“快!快!快!把电视打开,放《楚剧.百日缘》给她听。”闻她婆婆声音后,小倩妈快步上前,打开了屋内唯一的一台电视跟影碟机——只见电视上迅速出来一位唱腔凄苦的女子咿咿呀呀唱不停,那声音舒缓悠扬,缠绵悱恻。似愁苦又向往,似向往又悲哀,摘一段词如下:
上写着拜上了董郎夫晓,
拜上了董郎夫莫要心焦。
我和你百日的夫妻已满了,
张七女有身孕夫要记牢。
等只等春暖花香送子来到,
夫妻们要相逢二渡鹊桥。
曾郎白扇无价宝,
见白扇如见妻不差分毫。
我本当朝下写血已干了……
果真如小倩婆婆说的那样,听着听着,小倩竟婴儿般的睡下了。而电视里依旧重复着《百日缘》里的二渡鹊桥‘等只等春暖花香送子来到,夫妻们要相逢二渡鹊桥……’待小倩妈重新找身内衣为小倩换下后,一屋子里的人都蹑手蹑脚去堂屋说话了。
“我的娇儿,真是命苦啊!肚子的孩子才两个多月,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是好?哎……”小倩妈把头拜在膝盖上,长长久久地叹气——或许,那哭干的眼里早已没了泪水,无尽的疾苦只化作这声声的哀叹罢了——只是这种微弱的叹息声又何尝不是泪水的写照呢?已然没有泪,然她的痛又在哪里?
“亲家母,是我对不住你呢。我的儿害了你家小倩啊!就跟这《百日缘》里唱出的一样,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呢……哎!我是不懂,这两天怎么一放这段戏小倩就能安静下来,也幸亏家里有这么一本戏的碟片,也幸亏我难过时常听它……你说小倩啊!这么年轻轻地,怎么也喜欢听这个呢?是不是戏曲原本就是好东西,既能淡化痛楚,又能升华悲哀。”
……
“你看小倩现在这样子,哎!我真恨不得替德武去死。我这做娘的,怎么有老脸对得起后辈呢?再说我这一家,以后可怎么过下去是好……”见小倩妈不说话,德武妈话后泪眼婆沙。
沉默良久,小倩妈有气无力地说:“命啊!都是命!哎……这日子究竟是怎么了?总是这样那样的不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