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大约五点,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敲门:“起床!吃饭!”
我赶紧穿好衣服整好内务后下了床。一小会,我们全收拾好了,和隔壁三组监舍的人一起下到二楼,在餐厅门外背了一条规范后一拥而入。
今天的出工饭是大米肉菜,很好吃,可惜每人只能吃一碗。
饭后,大部分组员就不回监舍里了,他们坐在铁门内的楼梯上等着带队的干部来接。冉其军带着我上去拿窑衣这些。监舍里面的内务、板凳这些都已经收拾得很整齐。
我们下来时,正好带队的干部来了。值夜班的坐班犯(忘了叫什么,他和郑金祥从早七点到晚七点交接班)开了门,我们报数而出。一共二十多人,除三组外,还有电工组一人,瓦斯组一人,管生产的一人(二黄毛已经下队,换成个同阴县的后生,叫王军喜)。
这是我下队后第一次出中队大门,一出来就是去下坑。抱着满怀的窑衣胶鞋水壶自救器等我茫然四顾,身边全是略显呆滞的眼神和黑眼圈。罢!罢!罢!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且随之下坑吧!
简单地整了一下队后,我们又背了一条规范,然后左转向前走。二十三队原属三大队,所以这儿旁边全是现在的三大队和四大队的中队监舍。不远处有一扇小门,上写“出工通道”,有狱政科下属的戴红袖章的犯人在值勤。我们报数进去后,带队干部在本子上签了出工人数。
这个通道好长!上面是拱形的顶子,右后边是围墙,左手边一路走着能看到荫营矿的大部分监区。通道有两个入口,刚才这个是让三、四大队和二十三中队下坑时进入的,半道上还有一个,是让一、二、五大队及六大队的二四、二五中队进入的。通道顶上每隔十数米就是一个灯架,安着两根四十瓦的灯管,很亮,足以让夜班晚上十点出工时、中班晚上一点收工时、早班早上五点多出工时整个通道亮如白昼。每组灯管下面都悬挂着一个长约八十公分高约六十公分的牌子,上面正反面都写着名言警句。通道很长,一公里多,这样的牌子有一、二百块,我所知道的警世恒言上面都有,还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名人名言。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警句我有点感兴趣(骨子里还有点文人的气息),一块一块牌子往过看,正反地看,老胡见我这样呵呵一笑:“以后可有你看的时候了。”一路看着这些令人热血沸腾、使人醍醐灌顶、催人奋起直追的富含哲理的至理名言,我的心里百感交集:这儿真他妈是育新学校!自己就算没罪看看这些话也会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是个需要从泥泞中爬起在暴风雨中接受洗礼的罪人,操!
左手边是一幢幢监舍楼,再往远能看到大墙,还能看到墙外的远山、绿树……
走了好一会,通道到头了。最后一块牌子很大,上面写着:“高高兴兴下井,平平安安回家。“总的来说,这是一条充满温情和教育意味的通道。
但是,这温情被一声粗暴的”滚回去!“打断了。出了通道是个大厅,里面有两个戴红袖章的犯人(也属狱政科管辖)在值勤,可能是我们组前面几个犯人进大厅时未报数,便招来一顿骂。在这些地面中队的犯人眼里,井下中队的犯人都是板油,都是低他们一头可以任意打骂的。也难怪,看看人家的正常肤色,再看看我身边这些人灰白的脸和两个黑眼圈和佝偻的身形和麻木的眼神和挨骂后萎萎缩缩心虚气短地检讨自己的不是的样子,尊卑一下子就分得很明显了。唉!我在矮檐下,该低头时且低头吧!
厅里的一侧有干部值班室,隔着玻璃能看到有戴绿袖章穿警服的内看(监内看守丨警丨察)在注视着我们。我们重新报数而入,进入后分两排在桌前站好,再报数。值勤的犯人上来搜身,主要是查烟和火柴,这在井下是大忌。完事后他一摆手,我们报着数从另一侧的小门走出去。带队干部又在本子上登记了出工人数。
一出门豁然开朗。原来我现在的高度是五、六层楼这么高呀。右手边还是围墙,但左手边远处的下而是高高的坑口大楼,楼顶是八个巨型红色大字:”艰苦奋斗开拓创新“(听说这八个字每个都是两三米见方,一个字就值两万多块呢)。正前方,是一幢四层小楼:窑衣房到了。
六大队的窑衣房在一楼。进去后,大厅由并排摆放着的铁皮柜子隔开了23、24、25三个中队的空间,各占了三十平米左右的区域。每个中队里面的布局都一样:四面是柜子,中间也低低地摆着几组,上面铺着褥子,让看窑衣和勤务犯休息。
冉其军让看窑衣犯给我安排个柜子。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高个子河南老头,他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柜子:”这个以后就是你的了。“
放窑衣的柜子和社会上两开门的铁皮档案柜是一样的,冉告诉我把身上所有衣服脱下来放到一侧,穿上窑衣下坑。我脱裤衩时有些犹豫,但看到别的犯人都利索地脱了精光、换上乌黑肮脏的窑衣后,我也脱了。
我以前从未接触过工厂、工人,乍一穿上窑衣,还有一丝新鲜感。他们的窑衣都已经很黑很脏了,高筒胶鞋也很旧了,有的上面还打着几块补丁——冉其军告诉我,窑衣几个才给换一回新的,雨鞋一年发一双,可是下坑最费鞋,还经常会被轨道中间的石子划破,家里来接见的时候可以让多买两双送进来,接见室的小卖部有卖的。我看到有人往脚上裹了好几圈布条后才穿雨鞋,冉撇撇嘴小声说:“那是装逑!正儿八经干活的谁裹那些!”我有些听不懂,可也不敢再问。
穿好窑衣,戴上柳壳,背起自救器和水壶,我们到厅里集合。操!人靠衣服马靠鞍呀!在中队里一个个还有模有样的人,突然间,活脱脱就成了二十多个劳改犯了!
我仍戴着眼镜。坑下本来就黑,各人就靠各自的矿灯照路,摘了眼镜恐怕我连路都不能走,虽然戴了眼镜干活不方便,但是在工作面,万一有了什么事故,眼尖脚快的人才能保得住命,所以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电工组值星员陈扬明高度近视,后来闲谝的时候他说,他是八九百度,度数比我还深得多,把帮的时候先把眼镜找个旮旯放起来,然后摸到位置上,这就不需要看清什么了,抡起大板锹呼呼装碴就是了。
厅里有一面大镜子,从中我看到了满脸茫然满腹无奈满腔酸楚的自己。窑衣是崭新的,但估计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下坑期间我一共照过四次镜子,印象很清楚。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这一天收工后,镜子里的我同别人一样,只有眼白和牙是白的,可是这个班上我没干活呀;第三次是确实大干了一天的收工后,窑衣已经快完全黑了,全身只有眼白和牙依稀能看到一点白,摘了柳壳后头顶都是黑的。黑脸上戴着眼镜,不伦不类,很可笑,很悲哀;最后一次是某个班没有生产任务,出工下坑后只是清了清卫生,收了工照镜子前我想今天总不至于脸还那样黑吧,可是,镜子中的自己还一样,一闪一闪的玻璃镜片后依稀有眼珠在转动,乌黑的嘴唇张开后才能看到里面的牙是白的,全身上下其他哪儿都是黑的,乌黑的……我的心中很悲凉。我的视线离开镜子,再也不照了,再也不能照了,再也不想照了,有点想哭。以后的几年,包括出狱后的多年,直至现在我都很少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