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在郝指导手下当一个勤务犯,是对人生的一大锤炼。当然这是后话,是今天的想法。当时的我哪里敢奢望去被锤炼啊!偶尔听老毕、小邸说一些坑下干活时的状况,就已经足以让我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我们下队后的第三、四天的上午八点多,卫生委员王权力进来叫我们出去打扫卫生:擦楼道的墙和扶手这些。这是个太原的年轻后生。本来各中队的卫生委员是个挺油的角色,但他的穿戴较朴素且发旧,囚帽是与我们一样的大舌头夏帽,而不是老毕、二黄毛那种小舌头的挺精干的大油帽,再加上我们观察到老毕对他说话时也不很客气——同为老乡,同为积委会成员,却不怎么客气,地位可见一斑,再加上我们四人经过几天的耳濡目染,深知自己即将投入的生产劳动的活有多苦多累,心情自是绝望、压抑、愤愤然,对他对我们干杂活的要求很有些不满。王权力起初在二楼让小邸把我们叫出来干活,小邸说:“你来叫他们一下吧,我跑肚了,正好去上个厕所。”小邸避开了,大概他也觉得这四个新犯人不象其他新犯人一样听话?
王权力出现在三楼楼梯口:“哎!你们四个,出来!回号子拿上盆和布子,把楼梯的扶手擦喽!”太原口音。
没有动弹。我眼盯着规范本,做苦背规范状,余光瞟见胡玉强和王燕军互相看看,看到刘才清和我都没动,他俩也坐着不动。
王权力没料到竟然会有不听话的新犯人,他怒冲冲地来到门口:“咋回事!叫你们了!没听见?!”
我根本不相信在劳改队这样的环境里,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生气时说话会不是骂骂咧咧的,而他居然没有带粗口,这说明什么呢?虽然他看起来也不是儒雅如孔乙已之流的人,但我对他的直觉是:此人但欺无妨。便在心里冷笑了。这时刘才清感觉到,这怎么也是个老乡,怎么也得维护一下其面子啊,日后免不了要求他照顾,此时顶着不干事小,得罪一个积委会成员事大,况且干些杂活倒也不累:
“啊?噢!刚刚背规范了,没听见,”他说着站起来,做弓背捶腰状:“哎呀真是老了。”
一看这时才有人起身,我感觉已经算是给王权力墩了个大沫子了,自己也该去干些新犯人所干的活了,便也起身。
胡玉强和王燕军也站起来。我们四人回监舍里拿出脸盆,王权力找来几块抹布,我们开始擦墙裙和楼梯扶手。其实这活不重,只是我心里委屈,不想干,不过干开了感觉也不错,每天干坐在小板凳上背规范,也难受。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我认为责任在于王权力,是他没有在一开始就拿住我们。我想要我是王权力,就会在新犯人下队后第一天就把他们叫出来干杂活,并且是趾高气扬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让新犯人感到在他们下组以前,我叫他干什么,他们就应该干什么,这是天经地义的,要在一开始就在气势上压住他们。新犯人下了组,中队的勤务犯们就指使不动了。在二十三队优良传统下,勤务犯不敢随意支使生产组内的任何组员去干活:郝指导认为他们每天下坑劳动已经很累了,地面上这些杂活就得由勤务犯们自己动手。但是对没下组的新犯人,是可以叫出来干活的。要不他在第一天就叫我们干,要不就一直别叫我们干。所以我们刚下队的前几天经常见到王权力和逯剑中及另一个泡病号的三人在擦墙,王权力身为卫生委员也一样动手干活,他这种做法显示出的地位,已经让我和刘才清看漏了,所以才敢于抵制他一小会。
十一
第十一条节假日或工(课)余休息时间应当在允许范围内,从事健康有益的活动。
万事开关难。这道理王权力也知道,所以他磕磕碰碰开了个头后,以后每天上午都把我们叫出去干这些活。他则象个居委会的碎嘴老太那样,拎着块抹布到处转,神经质地随时伸手摸摸任意一个门框上面看有灰没有。我猜想这是让郝指导屡次突击检查卫生后训怕了。
餐厅的勤务犯叫韩文,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同干巴小老头,满脸的皱纹。我真奇怪这么个老头也会犯暴力型的罪?后来得知他老婆搭了个伙计,他一怒之下把两人给废了,哦那是近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韩文才四十出头,虽说个子小但也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我们四人总是最后进餐厅吃饭,小老头韩文总是笑眯眯地告诉我们:“多吃点!抿圪抖,管饱吃!”我想他孩子应该和我们年纪相仿(除了刘才清)。
老毕也经常叫我们出操场来干些杂活。几天下来我们慢慢和老毕、逯剑中、小邸等都惯熟了些。毕竟,“新”犯人只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以后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大家要在一块劳改。中队就是一个大家庭,一个遇到挫折后无法逃避只能去面对的大家庭,没有人会象在号子里服水土那样去以打骂他人来寻开心。劳改队也打人,并且大油打起板油来更狠,因为手边有工具,而不象在号子里只能用蒙古包、肘子这些,但大多数是大油们为了自己的改造才动手的——中队给自己下达生产任务后,当然得催着组员们快点干啊,况且大油都已是媳妇熬成婆了,哪能亲自动手去把帮去干重活呀。所以,我听他们说,值星员们在地面上对组员都比较客气,一旦换上窑衣,就会露出狰狞之相。除此之外,因为生产任务打几下组员,中队干部们有时会睁只眼闭只眼的。我们四人有时也偷偷问那个每天晒旦包子的逯剑中坑下的活到底有多累,他说男不怕受女不怕透,活再累也累不死人,吃饱抿圪抖睡一觉起来第二天又浑身是劲(这话好象以前在哪听过?)他说主要是工作面太远,坑口的坡太长阶梯太多,新人下坑第一天收工时,基本上都走不回来,由老犯人用钻杆抬上坑的。我倒吸一口凉气。想想也是,工作面离坑口八公里,每天来回要走(出工时是小跑)32里地,真是有点受不了啊!逯剑中又指指远处老毕的头:“看看,主任的头一阵向左偏一阵向右偏,哪有正的时候,”这个我们早就注意到了,他冲着我扬了扬下巴:“坑下的巷道,中间是机车跑的,人行道贴着墙,墙上差不多一米八的地方钉着电缆钩子,你和老毕个子差不多,每天出工就得这样左偏头,收工就得右偏头。一不小心抬正了就要碰钩子。”我问他井下巷道里的人行道不是左右都有?他说就一侧有,五十公分宽的预制板一路铺过去,底下是排水沟,旁边是轨道边的石子,走在石子上会把鞋划破。又有人问如果出工收工的两列犯人碰面后咋办,逯剑中嘿嘿一笑:“咱们队在荫营矿是出了名的毛驴队,别的队出工都是走,一听到远处哗啦哗啦有人跑过来,就赶紧跳到石子上让咱们先过。哪儿都一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我听此言,胸腔中似乎有种以能在二十三队劳改为荣的悲壮。
老毕走过来了,逯剑中赶紧陪着笑表示没有与新犯人闲谝,只是介绍一个在坑下怎么干活的。老毕闻之咧嘴一笑,他站起身,弓着腰,双手虚握,双臂往后一扬一扬,做手持铁锹往矿斗上装碴状:“有逑的问头,下了坑就把帮,每天就这一个姿势,干就对了。”
刘长清有些底虚:“年轻人还能扛住,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咋办呀这?”
老毕看了他一眼:“咱们也是老乡,你也是几劳改了,算是老鬼了,可是二十三队,能干出活来才能混得起来。劳动关谁都得过。你就紧着干吧,尽力就行。不过出工不出力可是要挨打的,三大员没有人是傻子。”老毕一向寡言,破例对刘才清说了这么多,也算是谆谆教诲了,就看刘能听进去多少。也难怪刘要发愁,二十年啊!他已经四十多了……
我们在三楼坐着背规范时,下午五六点钟,经常能听到操场上有人打篮球,这是早班收工了的和夜班刚起床的犯人们在玩。我偷看了几眼,技术性不强,主要靠来回没屁股地跑。真奇怪这些人哪来这么好的体力。此外球场上有时能看到内勤小曹干事的身影,他打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