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身上的污垢太厚了,也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脏了。人如此,国亦然。几天下来,我身上用指甲划过,就能从表皮的污垢中刮出一道浅沟露出肉的本色。衬衣、裤子,早已被汗水浸得发黄,一片一片的汗碱圈,开始还能闻到酸臭味,现在也闻不到了。满屋子都是浓烈的汗臭,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的鼻子很自然地把屋内的汗臭当成正常,把屋外的空气当成上帝予我的恩赐了。我的两条丨内丨裤虽然交替着穿,但都已脏得不成样子了,原来纯棉舒适的丨内丨裤现在由于屡次被汗水泡湿后用体温烘干,又加上肮脏,现在已经变得摩擦度快赶上搓澡巾了,穿着它睡觉极不舒服,对我身体的某些部位是摧残而不是保护,于是我裸睡了,小时候也没穿过什么丨内丨裤,夏天家里热,在外面空地上睡觉时妈妈叫我用一个指头堵住肚脐眼,于是这时我就用指头堵着肚脐眼裸睡了。入监号里裸睡的还真多,大概他们也不愿意穿着搓澡巾丨内丨裤睡觉吧。以前无论在哪个号子里还是在晋普山,我的个人卫生习惯都保持得不错,不过还不对,刚进菜园时也是两三个月没洗澡,可是内衣丨内丨裤是可以经常换洗的呀,即使在寒冬腊月的刺骨冰水中洗又何妨,只要干净,而且基本上每天都能洗脸刷牙的,隔几天还能洗个凉水脚,但是现在,不要说脚了,就连袜子也如以前王向珍所言:晾干后差不多可以直直地竖在那儿,也几乎硬得可以一折两断。在荫营入监队十多天,就把我所有的习惯都摧毁了、颠覆了。由此可见没有什么好坏习惯是不能更改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成不变的,辩证唯物主义中的“不变是相对的变化是绝对的”是完全正确的。
劳改队哪里都是人来人往,荫营入监队也不例外。求人不如求已,几天过后,我就慢慢和新犯人中抽出去干活的几个小后生熟了些。其中有个叫明明的小后生,本地人,有钱有关系,在新犯人中算是佼佼者了。他有时瞅个没人的机会,偷偷把我叫到洗漱洗脸,我有毛巾,此时还能胡乱擦擦身子。明明又给我找来一把不知谁用过的旧牙刷。我很感激,也顾不上什么口腔疾病以及艾滋什么的就刷开了。洗漱过后神清气爽,顺便把袜子也脱下来就着水管揉几把,即使没肥皂用也知足了,再把脚抬起来在水管下冲一冲,真他妈的舒服!第一次洗漱是在转监后的第七八天头上,之后的几天内我又这样舒服了两三次。
六
第二章生活规范
第六条听到起床号令,迅速起床,整理内务,被褥叠放要棱角分明,大小高低要符合标准,摆放整齐划一。
人有近忧,方无暇远虑。范仲淹能处江湖之远而不忘忧其君,说明他即使被贬为庶民后也并未在生活上陷信困厄,也仍能衣食足仓廪实往来无白丁地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再回到庙堂之高、所以,我也顾不上去想哪天会下队了,先把有限的精力用于解决目前入监号生活中的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吧。而且,隐隐地我有一丝担心:这十多天也下不了队,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对诸事的预测都有好坏两个方向。我现在想问题时总是从最坏处着手,向最好处努力。不是我不愿满怀憧憬地对某事抱有幻想,而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在对事情发民的判断上,我最担心的结果总是会变为现实。这次也不例外。
1996年8月下旬(忘了是哪一天了),在我转到荫营近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八点多,冯占武拿着一张纸在门口喊:“白露!刘才清!王燕军!胡玉强!……卷铺盖!下队!”
有人给我们一共九个要下队的犯人差不多按大小号发下来整套的囚服:半袖长袖夏装衬衣各一件,夏装囚裤一条,夏囚帽一顶,冬装外套一身,棉衣裤一身,冬囚帽一顶。我三下王除二把发下的囚服也包进被褥里,卷起来,和郝一民道了个别后抱着铺盖走出号子。不过觉得有些不对头:这不象是去考核组下队呀。
我悄悄问冯占武:“这是往哪个队下了?”
冯轻声告诉我:“六大队,下坑的,开拓大队。”
盛夏的天气却如同有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我傻了。
如果从上马街一步到位地分到荫营下了坑,而没有中间转回晋普山感受了四个月的温情,我也许会象郝荣龙那样,认命了。
如果从晋普山转到这儿途中没有得到许监的允诺,我也会在绝望之余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下坑劳改,而不会对考核组这样高不可攀的工种抱有幻想。
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被唤醒了——原来,我真的很怕死!也很怕吃苦!
我面若高(这是个错字)素,心如死灰,脑子里的绝望无助比从菜园转往上马街时更甚!
大概冯也看出我的神色异常,轻声对我说:“六大队的郝教导员很重才,你到了那儿以后受不成个甚的苦。”
这些安慰的话对我没什么用。“下坑”、“开拓”等字眼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我仿佛又看到晋普山那些下坑者碎成裙子状的裤腿,又看到小崔红星以及所有下坑者呆滞的眼神及皮肤的褶皱里永远也洗不掉的煤屑……我的心,逐渐凉下去,凉到底,凉透了……
往上马街转时,绝望的我还在诅咒别人,而现在,我也不诅咒了。骂人有什么用?没有;那就祈祷上苍突然给我转机、告诉我搞错了其实我应该分在地面中队?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和愚蠢可笑的,上苍的眼早就瞎了,瞎透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懒得去想,脑子很累,心力交瘁,木然地跟着一行人往外走。
临迈出入监队的院门时,听到有干部在说笑:“……呵呵这次你可是要走了个大学生吧……”
我知道这是在说我,但是,大学生?大学生有个屁的用!辛辛苦苦寒窗十余载,尽管也曾金榜题名春风得意,终究还不是落了个下井劳改的下场!哦!大学!美丽的经管院!恐怕这辈子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忘了她吧,命中注定我是不属于她的!
我们几个犯人报数出了院子,在两名干部的带领下向下走去。阶梯很长,每下一阶,我就感觉自己的心往下沉了一点。当我们下到大院时,感觉心已沉到了脚板底,随着沉重的脚步在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大院空荡荡的,有一股肃杀之气。穿过大院,我们停在对面一幢楼底层一排平房其中一间的门口。门上挂着牌子:“六大队管教组”。
我们轮流被叫进去登记。
我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报告进门后我右侧一步贴墙站好。屋子不大,十五平米左右,里面东西很多很杂,办公桌旁坐着刚才去接我们的两个干部。一人管提问且持笑不停往笔记本上做记录,另一人没言语。登记的内容无非是姓名年龄籍贯罪名刑期余刑等(出狱后有次看了个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丨警丨察和小偷,差不多就是陈佩斯回答的那些问题),其他什么也没说,简单登记了一下后就让我退出叫下一个进来。
我站在门口,身边是几个各怀心事的犯人。我抬头四顾,大院四周的四幢楼那么高,把整个院子包得那么严实,在视觉上给我带来的冲击就象院子是一张大口,孤立无助的我很渺小、象惊涛骇浪峰尖的一片树叶,不知何时会被撕碎。四四方方的天多蓝啊,间或还有几丝白云,阳光很强烈,很明媚,但这些都不以至于我了,我是被老天抛弃了的小草。远处有两个犯人挑着桶穿过大院,他们身上的囚服很旧,挑着的是泔水桶,二人一个微瘸一个右眼有点问题(眼珠的眼白快占满了),看来这是生活科三十七队——老残队的犯人。他俩脚步轻快表情自然,一前一后挑着泔水桶讨论着哪头猪这几天不好好吃饭哪头猪可能怀上了。在我看来他们好幸福啊!可以不用下坑干活。现在如果让我每天挑着泔水桶喂猪,我一百个愿意呀!
可是没有如果。老残队的两个犯人走了。大院又恢复了寂静。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身边的几个犯人眼看着就剩最后一个人进去登记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想喊,但嗓子已经累得发不出声;想哭,但眼泪也累得流不出来;想换个姿势站一会,但浑身累得一丝也不想动弹。脑子里空荡荡的,胸腔里边也空荡荡的,心,还在脚板底有一下没一下微弱地跳着。
终于,最后一个犯人也出来了。我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在讲:“儿十死堆不摇给(四声)人儿,乡昏叨儿十桑、儿十务堆吧,给他们知道远儿在点滑,浇他们来另人儿。”是平遥口音。
然后是电话:“喂!小段……”
“喂!老刘……”
又过了一会,不知从大院的哪两个角钻出来两个干部,他们进了管教组,聊了几句后出来。一个中年寸头的干部说:“儿十散堆!败卢!柳菜青!忘彦军儿!护鱼抢!处列(二声)!跟喔奏!”听口音这是个太原干部。
我们四个抱着铺盖卷,跟着这名干部拐出大院,向二十三队走去。
七
第七条按秩序分批到洗漱室洗漱,不得拥挤抢位。
拐出大院后,原来又是一片天地,很开阔,两侧的楼房和平房监舍都不少,也是依山而建。我们走一段平路上一段台阶。
走了好远一截,终于来到一幢楼前。上了几队楼梯后,拐弯处有两扇铁栏杆门,直走是一个中队,拐回来又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