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的老师态度比较和蔼,是专门为集训期间的新犯人上安全知道课的。他要求我们认真做笔记,认真听讲:“学这些不是应付考试,更重要的是下了坑以后,这些知识就是你的命!”他告诉我们,经过几天的培训后还要考试,有人问如果考试不及格是不是就能不下坑,他笑了:“哈哈哈想死你了!哪有那么美的事!考不及格就去关禁闭!不想下坑?让你下的时候就算你腿断了,找人抬也得把你抬下去!”我们闻此无不寒 若噤(这个成语不会打)。
从他这里,我还真学到了不少煤矿知识。煤矿井下事故有水灾火灾瓦斯爆炸顶帮事故等多种、瓦斯爆炸时瓦斯的浓度要求是百分之几到几、冒顶的预兆有工作面的顶部不断掉落碎碴并能听到毕毕剥剥的声音等、透水的预兆有墙潮墙汗等、井下三大工种是开拓掘进回采及各工种的主要生产流程等、下井三件宝是矿灯水壶自救器等、自救器的正确使用方法是先怎样后怎样……等等,这些知识对于我很新鲜,掌握得也很牢,只是在晋普山没用上,却在荫营都用上了。
当个犯人老师是我迈出看守所跨进劳改队后的首要理想,我羡慕他们每天能不干重体力活,只是备备课,讲讲课,悠闲自在。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霍敏时,他很是不屑一顾:“当个老师有甚好!教育科和生活科,看上去不错其实也扯淡。你下队后能分到狱政科或者医院就好了。你看人家振宏,每天生活科的犯人主动就送来小锅饭,谁敢惹人家呀!生活科教育科的干部病了或者什么亲戚病了,打发手下的主任去医院拿点药,关系不好能拿出来?!不过,只要分到各科的直属中队,哪儿都可以。阳城犯人在哪都吃得开!”
出狱后我才知道,当今社会的学校的教师早已不是两袖清风的意气书生而是让学生的家长们喂得滚瓜溜圆精明世故,但他们再肥也肥不过医院的医生,病人的钱和药商的钱哗哗地流进了医生们的口袋。不过,哪儿也比不上公检法——执法机构,因为没人敢查。狱政科就是劳改队里的监督执法机构。于是,我的想法也适应潮流地变了,我希望能被分到医院,不是为了当医生学医术,而是肤浅地认为在那儿能吃好穿好不受欺负耍得大,仅此而已。革命者在严刑拷打枪林弹雨面前可能无所畏惧,但在润物细无声的糖衣炮弹银衣肉弹长时间的侵蚀下就会慢慢没有了斗志。革命者尚有可能如此,我更是如此。在艰苦的环境下我意志坚定象竹子一样坚韧,但回到晋普山,在这种沁人心脾的浓浓的乡情的包围下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的眼睛有些迷离了。
下午在操场跑步的过程中,李带着我们去上厕所,去厕所得经过四幢监舍大楼向左拐出去。刚一拐,视线的尽头豁然出现在一堵高墙!好高的墙啊!噫吁哦!危乎高哉!欲翻越此墙逃跑,难于上青天!
高墙离我们很远,由于从监区大道拐出监舍楼就是坑口大楼,前面是一大片空地,远处突然是这堵高墙从山脚底直插云霄,视觉上相当刺激!多年后我故地重游,从外面看,监狱的围墙并不太高,有五米多吧,上面拉着电网,但晋普山煤矿的监舍区是建在一小盆地里,转圈的围墙依山而起,犯人在盆地底部往上看,自然气势恢宏高不可攀心生畏惧。
我们不约而同惊“哦!”了一声,包括我。远远望去,有几十个穿帆布工作服戴囚帽的基建队的犯人还在高墙的半中间忙碌着,好象在垒石头?从我们的视角抬头看,他们只有拇指那么小。新犯人中有眼睛好使的,说快看!岗楼里的武警正用望远镜看咱们哪!不过我眼近视得很,看不到。
厕所不大,有人故意解大手拖延时间,我们便在外面排队等候,这时看见坑口大楼出口处走出几个刚上坑的犯人。他们的安全帽、脸、窑衣、手、全是黑乎乎的。有两个人的裤腿没有塞进高筒雨靴里,因为它们确实如人所言“碎成裙子了”——从大腿处起,就破成一条条的,破到膝盖处没全磨没了。这个情景给我的刺激都很深刻,更别提其他三十个犯人了,更别提他们之中年青的初犯们了。我低下头,不忍看他们绝望的表情,他们无助的眼神,因为我也绝望无助过,也万念俱灰过。我真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样,也不愿意去想象。但愿他们都能正确面对,都能好好活着。
跑步中途列队站着休息时,我听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新犯人(估计是个二劳改)对身边的一个小后生说:“我就准备一下队就打架,去住禁闭,出来再打,再住,只要能不下坑。在禁闭室严管队吃不饱挨些打算个屁,反正在哪也是吃不饱、要挨打。我这六年徒刑,就算一天也不减,一直住在禁闭室里我也愿意,只要能不下坑。”听到这些,一向寡言的黄哥发话了:“你胡说你妈的必了!不想下坑?老子告给你,有的是办法!把你用猪蹄扣绑住手脚,找几个人把你抬下去!不用你干活!就把你扔到防尘水里浸得湿透!再吊到风筒前头!你还不想干活?怕是你哭着喊着要下来干咧!日你妈你以为你在永济住了两天劳教,就甚也懂咧!日你妈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有用!有个屁的用!都是老乡了啊,你要这么干老子不管!日你妈你不要害别人!”黄哥生气了,他转过来面向他这一批老乡,这时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男人没主意,受一辈的穷,女人没主意,灌一肚的怂。你们最小的也不小了,以后该怎么干你们自己拿主意,不过不管咋样,拿定主意就日你妈不要轻易改变,我可不想让你们谁当怂包!”本来黄哥的第一句话我有点听不懂,不过最后这个“怂包”我理解了,它就和太原话里的“挨(音为:niai)逑货”的道理一样,也就想通了“灌一肚的怂”是什么意思。
我想黄哥的目的估计也没有高尚到希望老乡们能积极改造争取减刑,而只是深知抗拒改造抗拒出工的危害!不想让这些老乡们徒劳地受些皮肉之苦!一个组十个人的生产任务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被禁闭而减少一点,其他九个犯人自然不会愿意受那份罪去分担这些任务。于是他们有着无穷的智慧,会想出更极端的办法逼着你投身于劳动。人都是自私的。自私本没有错,但如果触及到他人的切身利益,就会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没有哪个犯人是吃素的。如果你的自私触及到一群犯人的切身利益,那代价将会是惨重的。井下没有自然风,会靠大功率的电机带动,通过直径约六十公分粗的风筒往巷道里送风,制造空气循环、送进氧气、同时驱散瓦斯,风筒的风力可想而知。当你每天都是一身冰块地被绑在风筒前面在狂风中痛彻骨髓时,一般人还是顶不住的。至于你自愿投身于劳动改造后所经受的砺炼,那就是另一说了。
晚上,当一群人围在我身边津津有味地听我讲小李飞刀与大欢喜女菩萨恶战时,有个坐班犯进来叫我:“白露!出来!”
“到!”我应声下铺穿鞋,来到门外。
“李干事叫你,快去吧。办公室。”
“哦。”我应了一声,向办公室走去。
他又善意地提醒我:“会背规范吧?李干事可是经常抽新犯人背规范,背不会小心吃打呀!”
我心头一惊!顿时想起“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至理名言,心想当时怎么不拿着小崔的规范本背几条呢!但又转念一想可是人家们也要背呀!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要打我,背一半也是打,全不会背也是打,由他去吧!
“报告!”
“进来!”办公室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我掀起六帘进去。办公室挺大,有近四十平米,对面角落里放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干警,他的脸上满是不耐烦。我心里圪登了一下,因为这种表情说明他心里正烦燥着,也就最容易打人。我进门后右侧一步,规夫矩矩地身体笔直贴门站好,等候发落,离他约五、六米远。
李干事抬头瞟了我一眼:“会不会背规范!”听口音是晋城市人。
“我刚从太原转回来,还没有发规范本。”我赶紧轻声解释,但还不能直接说“不会背”。因为我听说慈禧最见不得别人直接反驳她。她要是问某个男的:“你是女的吗?”时,那人必须跪着说:“是的,我是男的。”这种回答才不会被砍头。由此我推断出回答强权人物的问题时,尽量避其锋茫婉转回答。
好在李干事听了我的回答后没起身拿警棍,而只是恶声恶气地:“离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