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家属楼,在拐出山角的地方,我让司机停车,下来最后看一眼荫营——我改造了近三年的地方,同时也践行我和秦春的约定。一幢幢监舍大楼和坑口大楼已很遥远,我知道大墙内的五千犯人们现在在做些什么:或在列队出工,或在吃饭前背规范,或在教室上课,或在井下挥汗如雨,还是有大油,还是有板油,还有弱肉强食,还有勾心斗角……这些我太熟悉了,这些就是我这几年劳改生活中密不可分的部分,不过这些都不再属于我了!我长呼一口气,眯着眼寻找六大队的监舍楼。找到了!我看到了,看到了那幢楼的第四层的过道,看到了过道上一个很小的模糊的身影!那一定是秦春!我眼睛不好,看不清,但他眼睛好得还怕了,他一定能看到我从车里出来,站在高处,注视着监狱的里面。他一定在向我挥手致意!我也用力向模糊的身影挥了挥手,在心中大喊着祝他早日出狱。
我转过身,坐上车,车子拐过山角,荫营煤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就这样我告别了秦春,告别了二十四中队,告别了六大队,告别了荫营——这个我奋斗了三年的热土!
父亲很欣慰,不过父子间总是话不多的。他只是隔一小会就扭头看看我,我向他笑笑,以此向他证实儿子的确出来了,而不象春节探亲那样,出来六天后还得再进去住了半年。
窗外绿树成荫。由于荫营矿在郊区,外面有大片的农田。所有的一切我都感到风景如画,有种久违的新鲜和亲切。
一会,车子进入市区,穿过桃河大桥,停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前。父亲告诉我:“咱们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等着呢。”
我跟着父亲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在香气袭人衣着华丽面容娇美的服务员的带领下向包间走去。过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侧墙上挂着不少油画,不知从哪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钢琴声。刹那间我有种不真实感,眼前浮现出出工时长长的通道,井下漆黑的巷道,以及写着“牢记你的身份,检点你的言行”的监舍楼道。不过我很快提醒自己:那些都是历史啦!要适应、融入任何新的环境,就象当初进了号子一样!
包间的门打开了,里面装饰的考究和桌上琳琅满目的果品、冷盘就不说了。经过这几年,我基本上也能做到荣辱不惊。我也吃了不少苦,也向隹舒适或奢侈的生活,但不是我的我绝不强求,不艳羡,不卑躬奴膝。
包间里的几位长者站起身迎接我们,除了继母,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他们都笑盈盈地看着我,热情地招呼我入座。父亲介绍:“这位就是我的老同学,蔺秘书长,这几年呀,多亏了他的关照呀!”
蔺秘书长笑着说:“哪里哪里,都是老同学,应该的嘛!小伙子挺精神的嘛!叫我伯伯就行了。”
“蔺伯伯好。”我起身微笑着向秘书长微躬致谢。
“这位是蔺秘书长的爱人。”父亲指着另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士。
“伯母好。”我稍转身也微躬致谢。
“哎呀小白快坐快坐!个子蛮高,就瘦了点,回去后多吃点好的补一补,这就得看你们的喽!”蔺伯母笑着转向我的继母。
“那是那是呀。”继母笑着答。
还有一位父亲没怎么介绍,可能是蔺伯伯的司机。
大家落座后,服务员为我们斟满红酒,蔺伯伯举起杯:“咱们,首先为小白回到咱们身边,干一杯吧。”各位纷纷举杯向我祝贺。我也发自肺腑地感谢他们。他们对我的关照这份人情是父亲来领的,但我出狱后为我接风洗尘并且没有丝毫的鄙视,这种象对待漂泊多年的孩子回家的感觉,让我由衷地感谢!
落座后,我看着手中的高脚杯,和杯中这一抹醉人的红,啊!自由真好。一道道菜端上来了,大家不停为我夹菜,劝我多吃点,我确实吃了不少,味道也很好。不过就算现在面前这满桌的美味佳肴换成家常便饭甚至三瓢两圪旦,我也甘之如饴。因为我太渴望这种氛围了,太渴望回到亲人们的身边了。
席间,蔺伯伯谈到市委田书记也经常过问我的事。因为田书记以前是父亲的间接上级,调任阳泉后听说老部下的爱子入狱且在本地监狱服刑,也少不了关心几句。父亲说:“是呀,田书记真是人很不错!不过,人家是领导,许多事还得你来跑腿嘛!”我们全都会意地开怀大笑。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亲情洋溢春意浓浓,我默默地感受着幸福,很是开心惬意。
离席前,蔺伯伯送给我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小白呀,你爸爸和我都是读书人,你也是读书人,以后得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呀。还有,回去后好好孝顺你父母吧,他们真是为了你操尽了心呀!”
我接过礼物:‘谢谢蔺伯伯,我会努力的。“
出了酒店后,爸爸的司机送蔺伯伯二人回家,然后就带着继母回家乡了,而蔺伯伯的车将父亲和我送到火车站。父亲早已订好了票,想让我出来后先到外面转转,散散心然后再回家。火车一点多启程,父亲开始陪着我去到北京、承德、秦皇岛、北戴河、山海关等地转了一圈,历时八、九天。
一路上我的话不多,父亲问我原因,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刚出狱不太习惯吧,但又不能这样说,只好支吾着说也没啥,就是不知道以后工作好不好找。父亲安慰我:“别想那么多了,回去后先在家好好歇歇吧。”
沿途的景色美不胜收,我俩只赏景,不购物,很是悠闲自在。途中只有过一次小风波。在北戴河时,当地一个照相的热情地要为我们拍合影,说三张十块钱,说着便为我们选景,“嚓嚓”几下后,相片出来了,就一张,上面是三个背景的我俩。“三十块!”
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已是全国各景点宰外地游客的普遍做法,只觉得这小子在跌我的马马。而父亲可能是见得多了,争辩了几句后就准备掏钱自认倒霉。
我按住了父亲的手,走到不远处的沙滩椅上坐下,用手指勾了勾照相的:“你!过来。”
他一愣:“谁?”
“你!”我不耐烦地低沉沉吼了他一句。我的长相确实有点差,脑袋大下巴尖,小三角眼戴眼镜,脸黑还有满脸挤过粉刺后的小坑,大刺刺反客为主往椅子一坐后,话语间无意中可能流露出了狠劲。
照相的没敢过来:“算啦老板,十块就十块啦,以后常来啊!”父亲给了他钱,我们离开了。
在北京的两天我有点发烧,一次坐公义车时我有点疲倦,颠簸中我的头慢慢靠上了父亲的肩头。父亲一动不动让我靠着。他老了,白发好多,耳根有了老年斑,细细的皱纹爬满了前额眼角。我心一酸,赶忙闭上眼,怕有泪珠掉出来。
旅游结束坐火车回到市里已经是凌晨四点多。等候在那儿的司机将我们接出站,近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县里,在继母的家里小憩了一会。
早饭过后,我们乘车回到我的家。家中早已不是原样,而已装璜一新,还有点档次呢。继母说原来的房子太落伍了,而且水泥墙上有好多钉孔(当时为了给母亲治病在吃西药的同时陆续请了大量的仙家。各仙来了后总是钉上各自信奉的佛像,到处贴符,到处烧香。他们指到哪,父亲就磕头到哪里。我当时也这样磕过一次,一晚上几个小时的法事,我们就跪几个小时,磕上百个头。我才一次,父亲无数次),到处是符,她就劝父亲在我回来以前把房子收拾收拾。现在,这房子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不过,无论我在哪个房间,都能想起妈妈曾在这儿走过的影子。父亲叫来几个人,我们一起动手干了一整天,才把玻璃、地板等全擦干净了。
我不点不愿主动去和往日的同学、朋友们联系,家里书多,刚回来这几天我就一直在家看书,也不大想出门转。有几个老朋友来看我,偶尔提到她,还有人开玩笑说要不约个时间你俩单独见个面?我淡淡一笑岔开话题。
也怪,好多人不知怎么就打听到我回来了。几天内竟来了好几拔上门说媒的,居然有的还带着女方的艺术照片!操。后来爸爸和我说过:“哎呀,以前看你在里面的样子,还想着你出来以后到哪个乡下给你找个哪怕是二婚。等你出来后一换上衣服,嘿!咱的要求一点也不能低!”言毕我们哈哈大笑。对于说媒,父亲很慎重,女方父母的名声不太好的,就不让我去见面。一个月我好象和七、八个女生见过面。我家的亲友也在四处撒网为我提亲,不过也有女方家长听说了我的情况后,便以孩子还小等借口婉拒了。
对于恋爱、结婚等,我还有点消极,有点逃避,好象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同时也怕如果遇上中意的自己却没有承担那份责任的能力。不过亲友们总劝我:“一家女百家说,一家男也是百家说嘛!况且让你和谁见面又不是一定要和她恋爱的。”于是我就一个接一个和女生见面,在与她们的交谈中下意识地分析对方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