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把我们几个今天刚送来的新犯人叫到一起,手把手为我们做示范。每批新犯人来了他都得这样示范,也够他受的,况且他是管生产的,如果人许多犯人出工不出力,折纸的频率稍放缓一点,那他的生产任务就完不成,他就挣不上分,时间长了还会被打回板油,所以黄子讲话时还是比较不粗鲁的,虽然有时也急不可耐,有时也对些偷奸耍滑的新犯人破口大骂拎起来便打。
我当然学得很快,折书其实真的很简单,虽然劳动对象是书,但过程却和文化没有一丝瓜葛,就算是个文盲也能做。这张一开纸,正反面按一定的顺序都印有内容,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简单的对折对折再对折,每个页码两边各有一个小点,只要把这对小点对得严丝合缝,就说明整开纸都对准了(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支点与地球的关系),然后用竹板“唰”地一刮,刮出中缝,再“哗”地对折一次,再刮。很简单。对折了几张后,我的动作越来越娴熟,耳轮中也能听到“唰啦唰啦”地响个不停。我惬意地眼瞅着右手边折成十六开的成品越堆越高。黄子在不停地转悠,随机拿起一迭某人折好的书检查质量,敦促那些笨手笨脚的人快点,同时叫那些翻纸如飞的年轻后生小心点别有了次品。看来质量与速度真的很难做到双赢。有人不停地围着工作台转,收走折好的书页,码在一起,攒到一定量的时候用机器裁边,裁齐,然后再把这些书页按页码顺序放好,中间用白线穿在一起,在书脊处刷上胶水,粘上书皮,一本漂亮的《小学二年级数学练习题》就大功告成啦!
除了裁边,其他的工作都在这个大工房里进行。折书的人最多。我曾经在裁纸机房见过一次黄子操纵这台机器:几十公分厚的一摞书页放进去,两边卡住,这台机器好象是液压支柱,他手握摇把往下一压,没见他怎么用力钢板就唰地掉下来了,钢板交错间,纸屑纷纷落地。我从没进过工厂车间,没见过机器,当下就被这壮观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现在,折书的新犯人们刚吃过饭刚开始工作,干劲十足,满屋里只听见“唰啦唰啦”乱响,偶尔也有人打趣逗乐,无所谓,只要能干出活就行。
不过,任何事重复一万遍都会觉得枯燥。个把小时过后,折纸声有所减弱,闲谝声如蝇似蚊悄然升起充斥左右,不断有人借口上厕所而起身活动一下,连我这样由衷热爱书、纸、竹的人都开始左顾右盼,有了点不安分守已的想法。于是,黄子的怒吼声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地回荡在工房上空。
当时和我在东太堡一起折纸的还有一个大学生犯人,叫郝荣龙。他的籍贯、罪名、在哪个大学读书我都忘了,只记得判了十五年。他年龄与我相仿,脸上没有杀气痞气并且比我帅多了毛茬茬的光头和臃肿的棉囚服掩不住他的书卷气,但他大声地和别人旁若无人地说笑、说话时刻意地带了好多粗口让我感到他的自暴自弃和无奈的沉沦。他是从上马街三监转过来的。在上马街他看监内小报知道我,而我只听说三监也有个大学生犯人却没见过。没料到会初逢在东太堡入监队。后来我和他聊过,他腰板倔强地挺得笔直、高傲地扬着头的样子却又让我感到一丝绝望的与命运的抗争。他与我热情地握手寒喧,言语间有一种平时不屑与身边的AZA(这二字不会写)之辈交流、今日总算得觅可倾心交谈的知音的感觉。我当然也很高兴啊!赶紧给他抽烟(他也抽烟,只是家境不太好,有时能和别人要几根苗家君子),反正是李华卫的烟。他也是个大学生犯人,但与眯眯、淋病、高美声之类的大学生们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与他聊时我以倾听为主,没法去安慰或鼓励他,因为我连自己的明天会是啥样都不知道。郝荣龙这十五年在上马街连个屁都算不上,但在东太堡入监队却是绝对的大徒刑,没人敢惹他,连黄子和小卫都惮他几分——怕他逃跑。我想他的自暴自弃也与这有关:身边全是无期死缓时他应该感觉庆幸,但身边全是三五年的小徒刑时他会因前途遥远而感到希望渺茫。
东太堡一别后,我与郝荣龙再次相见是在荫营煤矿六大队。这是后话。
我也感觉前面每一节有点单薄,这样,把第二三四合成两节,从打饭那儿开始,名字就叫他乡遇故知的上和下。如果有哪位把我的帖往其他地方转或自己,请按我说的这样改一下先。
四勾起 了 一 点 回 忆
大傻在睡醒午觉后,过来玩了一会折书。
他毕竟年纪轻,手快眼睛好使,折起书来象飞一样,速度太快以致于黄子很是不放心他的质量,时不时遛达过来看看:“大傻哎!你小子可别给老子出错啊,哪怕你滚出外面去玩。”对这种亲昵的笑骂(其实这不算骂,只是说话带把子)早已习惯了,他也笑着说:“哎呀黄哥,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看我是那种熬胶胶不粘做醋醋不酸拉车没膀子唱歌没嗓子打架没胆子的人么!”
那边郝荣龙接上话了:“有个甚嘛!有了次品黄哥你尽管逼斗板子铁锹铲子墩布把子白腊杆子往大傻身上招呼就是了,对吧大傻!没有点骨头,咋来劳改队混嘛咱!”
大傻乐呵呵地憨笑:“咋透咧,人饶了我吧,我还是滚回号睡觉吧。”说着扔了竹板,晃着两条麻杆长腿跑出了工房,惹得我们哄堂大笑。
终于捱到打饭了,各号打饭的回去后,我们知道快收工了,手头也有些慢了,郝荣龙又俨然一副新犯人的代言人的姿态向黄子提要求了:“黄哥,昨天晚上你没让看电视,今天这活干得多吧,晚上能让我们看会电视吧。”一言即出,附和声四起。
“象你们现在这样干活,老子脱了裤让你们看个逑!”
这儿还能看电视???我喜出望外。
收工回到三号后我问李华卫是否这儿真有电视看,他说:“是啊,他们心情好了每天晚上都让看的。一会有人来看我,要不我也去看。”
大灶的晚饭是稠菜汤、馒头。不错,总算能不吃窝窝头了,我在心中暗喜。我仍旧蹭着吃李华卫的小锅饭,是什么我忘了。
饭后,大傻早早跑去看电视了。我们则在号子里等着一会统一排队去。电视房很大,电视机放在墙角半空的一个架子上,下面是一排排砖桑的矮墙。大傻早就坐在最前面看开了,嘿这小子!我们按号子整齐地坐在下面,我坐在三号这一列的最后。虽然我很近视,坐这儿看不清,但那也不能排队时排在前面的。况且我主要是图个新鲜、稀罕、热闹、高兴。
在东太堡呆的十多天里,看过的电视节目有两个给我的印象比较深。一个是96年的元宵晚会的重播。当年的元宵晚会也是春节晚会的颁奖晚会,颁奖的过程中间还穿插一些获奖节目在春晚上的精彩片段,具体有些啥我忘了,只记得当时很兴奋,三年多头一次看电视呀!歌舞没什么意思,但相声小品也着实有趣,把我们逗得一阵阵哄堂大笑。
另一个是个连续剧,内容和名字忘了,但因为产生共鸣而印象深刻的是它的主题曲,一男一女在雨中对唱。男的嗓音苍凉激昂,略显无奈的冲动;女的撑了把紫色的雨伞,声音甜美,很有些离别的愁绪。“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是否脆弱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流……”、“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有没有找到你说过的自由……”。真正拔动我心弦的是后面部分:“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爱你想你,想你念你,别无他求!”、“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带我,一起飞走!”……(其实我当时也没记全,因为特别喜欢,后来我找来歌词,把这首歌学会了)。
从东太堡到晋普山,这首歌的旋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是啊!走了这么久,她,还好吗?当我回到晋普山安顿下来后,这才敢打开尘封的记忆之门,在默然伤神时苦涩地咀嚼甜蜜,在暗夜无人处写下了这篇:
走了 这 么 久,你 变 了 没 有
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几年前我怀揣雄心壮志和你的似水柔情,毅然转身,离开了你的泪眼朦胧和无声的挽留,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未知的征途,但这一去,便沓无踪迹。如今,我带着满心的酸楚和疲惫,悄然回到你的身边,我默默的呼唤,你可否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