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恶声恶气的口气,这盛气凌人的气势,当时就把我们震住了。我的脑中当即浮现出那三句话:我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到这儿做什么。是啊!这儿是劳改队,是劳改队中的中转站、集训点——东太堡,是东太堡的入监队。我们是新犯人,是在这儿临时凑和几天等待分到具体服刑地点的新犯人。我们在这儿仅仅是一个过渡,在这临时的栖身之所将就几天就会各奔东西。按照监管系统的惯例,越短暂的羁押场所越乱,水土也越硬,我不禁在心里想:这儿,还会有水土吗?
“一!二!三!……八!”
我们报着数挨个进了院门,整齐地靠墙站着。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两排监舍中间夹着个长条的院子,右手边的一排监舍门全都敞开着,里面也是大通铺,坑上是花花绿绿的一条条褥子,一条褥子就说明有一个犯人,这十个左右的监舍应该有近百个新犯人,可他们的人在哪呢?
“把铺盖放下!自己解开!给老子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开!”又是小个子在发话,依然是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的命令。
我们放下铺盖卷,解开包在最外面的床单,把里面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地抖开供他们检查。
“咣!”又有人因动作慢挨了一脚。
“咣!”又有人因没把铺盖里的东西彻底抖利索而挨了一脚。
我偷眼一瞟,挨踹的这两个犯人,神情委琐,一副小心翼翼怕挨打的板油模样。一般来说,越怕挨打越会挨打,我顿时感到很欣慰,心头一阵轻松:原来东太堡入监队的大油们也是看人下菜啊!
我分析得没错。二人骂骂咧咧来到我身边时,扫了一眼散落的十多本英文书,抬头看看高大魁悟的我在冷漠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他们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检查完毕,小个子站在我们面前开始训话:“这儿!是东太堡入监队!你们到了这儿!就得给老子规规矩矩呆着直到你走!从下午开始干活!叫你干甚你干甚!干好!哪个趁子想闹事别怪老子没警告过你们!东太堡入监队每年转走几千犯人,老子甚的人没见过!现在收拾东西!进号子!”
我们应声俯腰收拾铺盖卷。
劳改队啊!这才是劳改队!这儿的大拿才是真正的大拿!不能说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但安排别人活轻活重却是完全有决定权的,打骂克服板油也是极其普遍的。以前听说劳改队的大拿有的每个月往家里寄钱数千元,我总感觉是在吹牛,今天我看到东太堡这似乎没有干警监管,似乎彻底实行以犯治犯,连入监队的大油都这么嚣张跋扈的状况后,也开始相信了。
二他乡 遇 故 知
“小卫!把那个人分到我们号。”
多么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居然看到是李华卫站在三号门口!我的心中哗地涌过一股暖流。
他和我一样,也还属于集训期间的新犯人,但他却穿着中山装式的囚服外套,还戴着帽子!我的耳边又浮现出他夸下的海口:“到了东太堡那就是咱家!想去哪去哪!想咋混咋混!”不过,看他这身打扮,看他和小个子大油说话的口气,我相信他到了东太堡这短短几天,便已确认了日后大拿的地位了。
“哪个?这个?这个?哦,没问题!”小个子顺着李华卫手指的方向确认了我,“你,到小胳膊的号子吧。”
我冲着李华卫笑了笑,收拾好东西,不紧不慢抱着铺盖卷进了三号。刚迈进号门,就见李华卫用右手“哗”地把三铺的褥子撩起扔到了后面,指着空出来的位子:“先放到这儿吧。”
我哈哈大笑,把铺盖往坑上一扔,抱着李华卫的脑袋猛晃,这是我和他在上马街时表达心里高兴的方式。我也不着急铺床,一把把他的帽子拽下来扣我头上,太小,我不能戴,就再给他扣头上,又摸了摸他的囚服:的卡的料子,虽然款式也是囚服,“不错呀这褂子。”
“可不是!在外面买进来的料子,从缝纫组叫了个人过来给我量了一下做的,哎哎哎你别摸咧!今天早上刚拿过来穿上的簇产新的褂子,别给我摸脏喽。”李华卫用左臂下半截空荡荡的袖管夸张地拍打着我的手。
“去鸡巴远点吧!”我一把把他推倒在坑上,摆出要剥他衣服的架势:“找人给我也做一套啊!不然我就穿你的,我不嫌小!”
“你鸡巴又不往这儿留,你老子肯定要把你往你老家那边转。”
听他这样一说,我心里又在隐隐犯愁:转回晋普山就啥也不说了,可要是关系不到位,我被留到这儿服刑,或者把我分到煤矿去,那咋办呢?虽然我对父亲的表态有九分的把握,但我是悲观主义者,总是先往最坏的地方想,再往好的地方努力。
“想甚也没逑用!人的命,天注定,先在这儿住着吧!”李华卫察觉出我在思索,毕竟人家开始在社会上混的时候我可能刚摘下红领巾。他脱鞋上了坑,左臂的小胳膊支着墙,用右手帮我把褥子铺好,“这儿每天三顿饭,早上你就凑和着吃点大灶的,我要睡到十点,不吃饭。中午、晚上伙房的给我做好就送过来了,你也和我们伙着吃吧。”号子里和劳改队里,吃饭是第一要紧的事。穿衣嘛,虽然对大油来说也重要,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更实在,所以我很感激李华卫,他很清楚我在上马街跑号时的尴尬处境,他此时不显山不露水地先替我考虑到了伙食、生活等,让我感到很贴心、很随意、很自然地就接受了他的关照。这种做法值得我学习。
“对了,二铺上的是从三监过来的大傻,毛娃娃一个,他也和咱们一起吃。”
这个大傻,我是知道的,逮捕时才16岁。案挺重,但他妈妈是个大官,关系网铺得相当大,又花了不少钱,最后判了他八年。按规定服刑时尚未满18周岁,得送到石杂场少判队(那儿主要是少管),本来是照顾未成年人的举措,怕孩子们和成年人一起受欺负,但是又听说石杂场水土太重,孩子们打起来没轻没重,不分部位乱打,经常打死打残新人,反正又枪毙不了。他妈妈害怕了,又托人把他送到东太堡来了。大傻真名叫什么我忘了,又高又瘦。我一米八二,他居然比我还尖一点。他蹲在地上时,硕大的脑袋正好支在麻杆似的长腿的膝盖上。大傻并不傻,只是他及他一帮小狐朋狗友们爱看香港录像片,认为成奎安演的“大傻”很威风,绰号由此而产生。
“大傻呢?”我问。
“估计在后面折书呢。对了,新犯人在入监队这儿也要干活,就是折书,很简单,你一看就会了。小徒刑也有派去拉板车的。”李华卫说,“没人敢叫我干活,大傻这小子也耍得大,想玩了去折一会,不想折了就到处乱窜,比我还耍得大咧!”
“哦。”看来我在入监队这几天,应该能躲开当毛驴这一劫了。人不能想得太远,走一步说一步,躲一劫算一劫。我问李华卫:“你准备下哪个队?留这儿还是去气压机?”
他叼着烟卷眯着小眼:“这儿的大统计、大值星位子上都有人了,老子去气压机混去。”
嘿!这小子的口气真大!起步瞄得就是高高在上的位子嘛。
我俩正闲谝间,大傻回来了,他也穿着中山装式囚服,虽然没戴帽子,但能看出来他在这儿也混得不赖。
“哟!白哥来咧!”大傻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他在上马街时是三监的跑号,平时也见过我多次,“听说上马街又送来人了,我就回来看看,后面号子倒是有两个三监过来的。”
他又转向李华卫:“胳膊哥,中午甚的饭?饿了。”
“吃你妈的板鸡。”李华卫很不愿意别人叫他“小胳膊”的外号,可又对大傻这孩子无可奈何,只能趁他脱鞋上坑立足未稳时,飞起一脚踹在他膝盖弯,大傻腿一软跪到了坑上,李华卫顺势扑过去骑到他身上挥拳做欲打状。大傻双手抱头摆出号啕大哭的样子:“不敢了!我错咧!你是我李大爷!”我们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