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晓湜知道,他看到了。因为她认得那样的目光,专注的,深澈的,坚忍的,令她无比想念,却又不敢奢求。
三月中旬的时候,周绍霆已经能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配合着缓慢的口型,家人基本能够听懂,可以和他有简单的交流。
晓湜的心里充满了感恩,恨不得跪谢天地。周家上下也都喜气洋洋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
所有人都已经很知足,只等着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只有床上那位,总是自己心急得不行。
周绍霆的脖子已经可以慢慢转动,但是身体和四肢还很僵硬,基本没什么反应。晓湜经常看到他自己在练习活动手指,试着抬起手臂,非常吃力,似乎还有点痛苦,动不动就满头大汗,脸孔涨红。
有次晓湜去给他换水擦身,回来时看到他又在练习抬手臂,不知已经默默鼓捣了多久,细密的汗珠布满他的鼻尖,额角的青筋都暴突出来。
晓湜的心一下子酸疼得要命,两串眼泪夺眶而出。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个人熬过了那么多艰难苦楚,都很少落下一滴眼泪,然而,看着周绍霆此时的努力和无助,她却半点都忍不住,根本没法坚强。
她放下水盆跪到床前,捧起周绍霆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用他的手背抹去自己的眼泪,又把他的手放回胸前,用被子盖好,有点嗔怪地说:“不是和你说了,不要着急嘛!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你要是太辛苦,就好好休息。”
她看着周绍霆的眼珠缓缓转动过来,作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虽然,我也很希望你能好起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包括寿命来换……”
躺在床上的男子听到这里,眉心微微耸动,却没法出言制止。晓湜接着说下去,恳切而真诚,“但是,我真的不强求!你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以后,你能康复到什么程度我都可以接受,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她的话音还未落,余光瞥见周绍霆的手竟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像是一个慢动作,一点一点地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晓湜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的男子,只见他薄唇微启,她忙把耳朵附过去,屏息静听。伴随着粗重的气息,她听清了那唇齿间费力挤出的三个字:
“为——了——你——”
周绍霆康复的过程有如重获新生的婴儿,从会发声到四肢活动,渐渐地能够翻身、靠着床头坐一会儿。他的口齿也越来越清晰,晓湜又听到了那低沉好听的嗓音。而他复杂的大脑,则似乎一直都很清醒,用不着恢复,就灵活如初,话还说不清楚,就能把晓湜打趣到哭笑不得。
周绍霆凭着强烈的信念和良好的身体基础,恢复神速,连医生都大为震惊,声称是“奇迹”。
两个月后,周绍霆的上身基本已经可以活动自如,能够坐在轮椅里,被晓湜推着,出去享受生活了。
晓湜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周绍霆坐在她身边的轮椅上,两人双手交握,看四月花海,烂漫无涯。
所有的伤痛都已平息,晓湜终于能坦然面对那个最黑暗的时刻,转过脸,轻声问他:“嘿,你当时被撞了以后,还有知觉吗?”
“嗯”,周绍霆沉沉应了声,“如果我记得没错,我是被抬上担架以后才昏迷的,只觉得撑不住,就闭上了眼睛——没想到,一睡竟这么久。”
“那你还能想起当时的感觉吗?”晓湜蹙眉问:“疼吗?害怕吗?跟我说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她很想帮周绍霆分担,那样可怕的经历,他自己放在心里,会更难消化吧。
可周绍霆却好像很愉快,还笑了两声,右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反过来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拖长了声音对晓湜说:“不疼,也不害怕,只是……有点不踏实。”
他忽然伸手捏了捏晓湜的下巴,带着一丝笑意问:“你猜,我最后的意识都在想些什么?”
晓湜眼珠转了转,故意调侃道:“不会……是想你公司还能不能上市吧?”
周绍霆笑得更开心了,竟然还点了点头,“嗯,好像确实有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收起玩笑的神色,转过脸看着晓湜,有几分认真地说:“可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你。我想,我的颜颜这下要难过了,可不管发生什么,她一定要坚强勇敢地生活下去,要快乐,然后,忘了我。”
晓湜的眼睛湿润了,她恍然想起,那是在医院的阳台上,她看到靳昕抽烟,听他说了一堆悲伤的话,然后就是这样劝慰他的:“我不知道绍霆在陷入昏迷前想到了什么。但如果他有想到我们,一定不想让我们消沉难过,他一定希望我们能坚强振作,好好地生活。”
晓湜笑着用手掌按了按眼睛,露出一只眼角问:“那看来,我让你失望咯?”
“嗯,有点。”周绍霆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又无奈叹气说:“我忘了你是个死心眼儿的。你这么赖着我,我压力好大你知道吗?不敢不快点好起来啊!”
过了五一,孙萧楠来周宅看望周绍霆,带来了她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自动放弃婚姻财产中属于周绍霆的部分,当然也包括亿疆的股份。
那天,她和周绍霆谈了很久,晓湜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最后只看到蹲在轮椅前的孙萧楠不舍而落寞地站起身来。
她临走前把晓湜叫到庭院,说有几句话想说。时过境迁,她们面对彼此,都已经能够平和。
孙萧楠看着不远处的花圃淡淡说:“我原以为我输了,可现在,我发现我没有输。从小到大,我一直和周绍霆争来斗去,小时候和他比学习、比出风头,长大了和他斗事业、争感情,然而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过对手,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和自己斗。”
孙萧楠转头看着晓湜,眼神中有一些她所熟悉的骄傲,也有她所不能理解的悔恨,“颜晓湜,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现在,也依然不喜欢。但是,我恨不起来了,我只恨我自己……”
孙萧楠长长地吐了口气,又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一些事情一旦发生,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一些人即使再也不见,心底还是会带着深深的愧疚。
萧楠坐进车里,回望夕阳余晖下的别墅,那里生活着一双幸福的人,然而那种被称之为“家”的幸福,却是她永远都抵达不了的了。
她多么想和那个人一起,穿越尘世的喧嚣寂寞,落尽繁华,回归平实。清晨,在熹微的晨光中依次醒来,静静相拥,对视而笑;午后,她煮一壶奶茶,烤一盘曲奇,他坐在茶桌边工作,或读一本书。黄昏,她面带微笑,摆放着碗筷等他回家;月夜,他们搀挽着相携漫步,光阴美妙,岁月静好。
奈何,这一世,他们终究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在漫长的时光中,或许,他会将她风轻云淡地遗忘,只留她一人,默默复念着他们仓促的半世情缘。
这一天,是个令人紧张振奋的大日子,朱萍一早打扮整齐,高高的盘发,精致的妆容,整个人又重新容光焕发。她坐在餐桌边等儿子和晓湜下楼吃饭,随手翻看着一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