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长办公室坐下不到五分钟,薛冰捏着一本教案匆匆敲门进来,一眼看到我,惊愕得眼睛溜圆,开口便说:“你怎么来了?”
校长很不高兴自己下属的这种语气,训斥着说:“陈镇长是来检查工作的,薛老师你怎么这样说话?”
薛冰恍惚着神色,揶揄道:“校长,你要我怎么说话?陈镇长日理万机的人,贵人哪,我们是不是要夹道欢迎欢迎?”
她的话里全部是火药味,让人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算了,你还是去上课。我找陈镇长汇报一下工作。”校长挥手让薛冰离开。她迟疑了一下,转身要走。
我喊住了她:“薛老师,我还有话跟你说,方便吗?”
薛冰黑着脸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但是要等我下课后再说,你没看到校长叫我去上课吗?”
我转眼看校长,老头子尴尬地笑,搓着双手说:“你们先说,你们先说。你的这节课,我去帮你改,下午放你半天假,你的课都改成体育课,好不好?”
薛冰白了一眼校长,抿紧自己的唇:“有必要吗?”
“有的,有的。我先去帮你改课啊。”校长急匆匆拉开门出去,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她站我坐,空气变得沉闷起来。
“就在这里说?”我问,站起身来:“要不,我们去你房里谈谈吧。”
“不!”她倔强地不肯走:“有话就在这里说,说完了快回去,家里还有个人在等你呢。”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还要我说透?黄微微不是来了几天了吗?”她泪水隐隐,似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
“我们还是去你的房间说说吧。”我坚持着,想去拉她的手。
她甩开我的手,转身出门。我跟在她后面,朝她的宿舍走。后面校长一溜小跑过来,嘴里喊着:“陈镇长,我还没汇报呢。”
我头也不回地扬一下手说:“等下再说。”
校长停住了脚步,依旧喊道:“我就一个事,镇中学要迁址么?”
我没理他。新政府的迁址现在还挂在半空中,你一个中学,什么都不要想了。
薛冰的房间窗帘低垂,屋子里暗淡无光,屋子里一股陈旧的气息,显然很久没有打开过窗户了。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房间,居然有这样的景色,显然是心受到了伤害!我的心一颤,愧疚接踵而来。
门一关上,薛冰就扑进我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转瞬就打湿了我的前胸。
我抚摸着她的背,心里一阵剧痛。
“冰儿,对不起。”我喃喃叫道,嗓子哽咽。
她抬起头,凄然一笑说:“我不怪你。”
她慢慢平静下来,在床边坐下,拿起手边的一件未织好的毛衣,低着头慢慢地织。
“其实我应该早就要想到,你不会呆在苏西一辈子,你是个志向远大的人,怎么会甘心在乡下一辈子呢?”她慢慢地说,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黄微微是个好姑娘,人漂亮,家庭好。父亲还是市委组织部长,能帮到你。我有什么呢?除了一颗心,什么都没有。”
我说不出话来,之前薛冰说过要进行一场战争,现在看来都成了过眼云烟。
“不是我不想要你,做女人的,只要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一个好前程,又有什么不能舍得的呢?”
“冰儿…。”我叫她,说不出话来。
“以后不要这样叫了。”她安静地看着我,眸子里流露出女人专有的娴静:“我是真心愿意你们好。”
她扬了扬手里正在织的毛衣说:“这件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织,不知道你合不合身。”
我使劲点头说:“肯定合身。”
“试试?”
“好。”
她过来,把毛衣从我头上套下,伸手抻了抻领口,满意地说:“还好,不差多少。”
我闻着她身上飘过来的淡淡幽香,心里一激灵,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她没有挣扎,安静地依在我怀里,微微闭着眼睛说:“最后再亲我一次吧。”
薛冰像猫儿一样倦伏在我的怀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深潭似的双眸,偶尔微微地颤动,如初翅的蝴蝶,翕动柔软的翅膀。
她的嘴唇动着,犹如花瓣一般,等待我去亲吻。
这个曾经给过我无数欢乐的女子,让我在多少个黑夜不知不觉迎来了黎明,这个曾经给过我许多希望的女子,让我憧憬着未来鲜花遍地。
我没敢吻下去,我知道只要我吻下去,我就无法挣脱她的柔情。我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只是故意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只有傻瓜才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傻瓜!那样我就可以活得很真,活得胸怀坦荡,活得不需看任何人的眼色,揣摩任何人的心思。
但我不能,这是个尔虞我诈的时代,我们都在夹缝中求生,我们不得不为生存而隐藏与生俱来的率真和坦荡。
我轻轻地推开她,心里像被插了一把刀,鲜血直流。忍着眼泪,我拉开门,转身要走。
“你就这样走了么?”她在我背后哀哀怨怨地说,哽咽着,似乎要抽泣。
我停住脚步,但我不敢回头,她从后面环抱过来,搂着我的腰,将脸贴在我的后背,任清泪长流。
沉默了一会,我才轻声说:“冰儿,我会想办法调你到市里去。”
“不重要了。无所谓了!”她轻轻地缀泣:“自己心爱的男人不在身边,就是到了天堂,又怎能快活啊。”
“我走了。”我说,想起今天来找她,无非也就是想说这一句话。如今话已经出口了,顿觉堵塞的心像扒开了塞子一样的舒畅。
她放开手,转身扑倒在床上,嘤嘤地哭起来。
我踟蹰了一会,毅然转身离去。
刚到校门口,校长气喘吁吁追出来,拉住我问:“镇长,镇长,你不多坐一会么?”
我强作笑容说:“有事要处理呢。”
校长感叹着说:“到底是镇长,事就是多。镇长啊,你看啊,我们中学也是五十年代的老学校了,这次政府搬迁,有没有考虑一下我们?”
“有啊,”我爽快地说:“镇政府搬到老鹰嘴,剩下老政府,就给你们中学。”
校长惊讶地张大了嘴,嗫嚅半响说:“就这样啊?”
“你还想怎样?”
“原来乡里年年收建校费,建一所中学的钱怕是足够了吧。”校长迟疑着说。
“没错,是年年收,但年年都交到县里了。你要建中学,去问县教育局要钱,钱都被他们收走了,我拿什么给你们建呢?”
我扔下目瞪口呆的校长,扬长而去。
黄微微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看到我回来,淡淡一笑,从桌子上拿起车钥匙出门。
小姨的车被冰雹砸得体无完肤,前面的挡风玻璃砸了一个小点,裂纹像波浪一样蔓延开去,让人眼睛极不舒服。
车过老鹰嘴,我看到工地上居然驻扎着一队武警,孙德茂抱着双臂,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蹲在路边。
我示意黄微微靠边停车,从车里出来,我抽出一支烟来,靠在车边点燃,深深吸一口,眯着眼打量这块让我和郭伟夜不能寐的土地,一股伤感涌上来,差点就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