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姐说,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再糟蹋自己啊。
白豆说,你是说,下野地还有男人愿意娶我了?
吴大姐说,有啊,有啊。前两天马号喂马的老张见了我,就给我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是个女的,她都愿意娶。老张也就是年纪大了点,但思想品质绝对没有问题。
白豆说,驴和马的思想品质也绝对没有问题。
吴大姐,你这是什么话?
白豆说,人话,真话。
吴大姐说,真不象话。
白豆说,我知道,组织一直很关心我,是我老是做对不起组织的事,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好了,再也不要管我了。
吴大姐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组织上会对每一个同志负责的。对谁都一样,对你也一样。对组织来说,永远没有管不管的问题,只有如何管的问题。
和吴大姐说话,实在没意思,白豆不说了。
可吴大姐还要说,她是代表组织说话的,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她都要把该说的话说到,这是工作任务,不完成就是没有尽到职责。
吴大姐说,小白,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高兴,我不生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听不听是你的事。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一下,经过研究,组织决定你以后不能再去劳改队看胡铁。
白豆说,为什么?
吴大姐说,你这样老去,不利于对胡铁的劳动改造,同时,也会对你的思想进步有影响。
白豆说,如果我非要去呢。
吴大姐说,去也是白去。我们已经和劳改队的领导通过气了,劳改队领导也同意以后你再去劳改队,不再安排胡铁和你见面。
果然,下个休息日,再去劳改队,白豆没有看到胡铁。
白豆问一个管教,为啥不让看。管教说,不为啥,领导安排的。
看不到胡铁,也得问问胡铁。还问管教。胡铁身体好吧。胡铁没病吧。管教说,好得很,这些日子,胡铁换了个人似的,能吃能睡能干活,不吵架不打架,表现可好了。
问胡铁现在干什么活?管教说,让他打铁了。管教说,挖了一个冬天的大渠,好多坎土镘坏了,他说他当过铁匠,可以把这些坏了的工具修好。
仄着耳朵听,真听到铁锤的敲打声,当当当地从高墙里传出来。这声音一下子让白豆想起好多事。
白豆说,能不能把这些莫合烟带给胡铁。管教打开袋子,看看里面没有别的东西,管教说行。
下个休息日又去,又见到那个管教。管教说,你不要再来了,不会让你进去的。白豆说,不进去也行,你把这些莫合烟带给他就行了。说着把袋子递给管教。管教没有接。管教说莫合烟也别送了,上次为那袋莫合烟就被队长没收了,管教还受了批评,说他办事没有原则。
原想着见不到胡铁,能把莫合烟送进去,让胡铁知道来看过他,对他也是个安慰。可没想到,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白豆没办法了。
四月初,化完了雪,到月底,要播的种子,全播到了泥土里。春播忙得很,一年里,最忙要数这一会儿,不赶着把种子下了地,晚那么几天,就会少收好几成。全都要下地,干部,炊事员,卫生员,饲养员,全要抽出空,去忙播种的活。白豆是饲养员,给鸡喂了食,不能再靠着门框晒太阳。也给她分了任务,不完成可不行。地里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人多就热闹。春天这个季节,什么东西都有股兴奋劲,人也显得比别的季节兴奋。干着活,手不闲,嘴也不肯闲。播种这个事,又容易激起想象。动不动就和男女的事联系到一块了。
往一块地里一站,男人跺一下脚,说真是块好地,瞧,多肥,还湿乎乎的。锋利的坎土镘一使劲,噗地一下就进去了。爽不爽,爽。男的吭哧吭哧挖着,女的一旁说,不行,太深了。男的少用了一点劲,女的又说,不行,太浅了。男的说,深了也不行,浅了也不行,你要咋样才行了。女的说,不深不浅才好。深了咋不行?深了,里面太湿,种子会被憋死。浅了咋不行?浅了,会被晒坏,发不了芽。对呀,播种,可不能马虎,播不好种,长不出好苗。快,快一点,要抢时间。哎,别太快了,要讲质量。那就慢一点。慢也不行。好吧,好吧,不快不慢,总该行了吧。
马车一趟趟往地里送种子。看到老杨从马车上往下搬种子,有人大喊,老杨,你的种子行不行啊?老杨说,咋不行,都是种子站选出的好种子。又有人喊,那咋播下去,不见长出东西啊。老杨说,那准是遇到碱包了。又有人喊,啥碱包呀,别人一播,就长东西了,咋你一播就不长东西了。老杨愣了一下,才听出这话的意思,还没想好咋反击,又有人喊,是你的种子不行吧?马上又有人接了话,啥种子不行,该不会是播种机坏了吧。一地的人全大笑起来。老杨说,放你们的驴臭屁,你爹的播种机才坏了呢。说是说,骂是骂,一个人坐到马车上,也想大家开的玩笑。是啊,说白豆是碱包,没办法证明不是,只好算是了。可要说翠莲,不能说碱包,人家已经长出了庄稼,公认的一块好地,自己耕了也一年多了,什么也没种出来,这不能不让他有点心开始发虚。不但是发虚,还发慌。老百姓怕啥,啥也不怕,就怕断子绝孙。
白天在地里播了种,晚上回到家,还继续播种。老婆的肚子不鼓起来,让男人总觉得自己的一块地还荒着呢,总觉得不能算是个种地的好把式,总觉得活得没有面子。
四月播了种,五月一个月全长出了苗子。各类的苗子让荒地绿了。人给庄稼播种,同时,树和草也给自己播种,它们比人似乎更能干,更聪明,自己不动手,全把种子交给了风,交给了雨,让风和雨随便播到一个地方,它们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瘦,只要给一把土就生长。仗着野种的强有力,把更多的处丨女丨地占有了。下野地,这个时候,象个女人。象个发情的女人,一点脸面也不要了,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裸露在阳光下面,躺着的姿态,天下任何一个放荡的女人不能比。起伏的高坡,伸展的平地,浑圆的长垄,弯弯曲曲的深沟,没有一处不在激动,不在渴望,它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变得湿润,并无边无际地开放,温柔地拥抱着所有雄性的进入……
直到六月,下野地才会恢复羞涩,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变得水一样,清亮平静。绣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的绿衣裳,让人不能不想起远方乡村的少女。少女是花,象少女一样的下野地,在这个时候,让它怀抱里的所有能开花的东西,全开了花。于是,在一天早上,当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时,一齐闻到了一种香味。什么花这么香?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湿润了,香味浸透了阳光,阳光变得厚重了。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以前,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种花,会散发出这样大的香味,能把一个地方香透。不过,在下野地,真有这么一种花。它不是开在草上,草太小,太软,没有这么大力。草丛里找不到这种花,它开在树上。一种很大的树,很结实的树,一种尖刺密布的树。不要以为树上开的花会很大,其实恰恰相反,它开出的花很小,小得连最小的草开出的花也比它开的花大。只是这种树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来说,要用粒来形容。金黄色的,就是象金粒子。这种树叫沙枣树,这种花叫沙枣花。一棵沙枣树的花,能香透一个村子,下野地有一千多棵沙枣树,下野地能不香吗。折一把沙枣花,放到屋子里。不用浇水,能活一个月也不死。到了一个月,枝子枯了,叶子掉了,花也干了,可香味却一点儿也没变。一直到冬天,去闻那干了的花,还是香的。花只要还散发着香味,就还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里,没有放一把沙枣花的不多。白豆给白麦写信,在信封里放了几粒沙枣花,让白麦闻香不香,还问白麦城里有没有沙枣花。白麦回信说,真香,还说,城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