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说，自己的东西还是带走吧，号子里有个说法，留下东西还得回来找，你不怕遭诅咒？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了句百无禁忌。然后又问李公子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李公子说，我还用得着你，有的是人想给我捎东西传消息，你安心走你的吧。你走了，老陈也走了，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不用再看你们这帮老东西的脸色了，只是一下俩搞生产的全走了，我还得适应一下。我会心地笑了，差一点就说出生意兴隆的话。李公子说，要是没别的事咱们就走吧，你要是实在不想走，我就出去问问老干部看能不能批准你再住一天。我说一天就算了，我这里还有三本书交给你，替我还了。他点头应诺。把熊猫递给我的纸条塞到袜子里，跟着李公子往外走。
到监室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环顾了一下我生活了十个月的监室，床铺依然是我入监时的模样，不同的是我从原来的陌生已经熟悉，监室里站着的一群光头也不觉得那么可憎可怖，反而是说不出的亲切。最后我把目光落在三哥身上，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落寞的神情，决绝地迈出门。
巡控室里，老干部已经办完出所手续，身体塌在靠椅里无聊的发呆，孟某和小于笔直地站在墙边。几个月没见，我忽然有点不太适应，两个人都瘦得轮廓尽显，小于更是眼窝深陷，曾经的大背头现在也变成了我眼里再正常不过的光头。老干部旁边是一个个子中等，西装革履带着眼镜的中年人，透着精明和干练。老干部也从窝着的靠椅中坐起来，一看见我进来就推过几张表格说，来办手续吧，然后用手在表格上戳戳点点，又是签名又是按手印。办完手续后，我问老干部秦所值班吗？老干部说今天不是秦所的班，反正要回去了，外面见吧。我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表示这段时间以来的感谢，老干部挥了挥手，说走吧，别再回来了。
我们跟在中年人的后面往外走，小于在我背后说，孟某真他妈不是东西，出去再跟他算账。我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出去再说。出监区门的时候，想到自己袜子里的纸条，我多少有点紧张，中年人把手中的提票和材料递给值班的干警，干警仔细地查看了资料，分别把我们叫过去，验明正身又查看了携带的随身物品，打开了监区大门。
穿过办公区和最后的AB门，又分别接受了象征性的检查，我们就算是出了看守所的最神秘的部分。有过看守所经验的人说外面的空气和里面的比起来要清新很多，虽然我没有感觉出来，还是狠狠地吸了几大口。四木和孟某的老婆从大门边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书，然后给我们介绍带我们出来的中年人，他是检察院的人。我伸出手跟中年人握手，不吝肉麻地表示了我的感谢，然后孟某也握手。
接小于的是他的一个发小，我在上账的名册上见过他的名字，虽然之前也见过面，毕竟说不上熟悉，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中年人上车离开前说，暂时没事了，这段时间在家多休息休息，尽量少上街，虽然原告已经谅解了，但是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三天后到检察院把最后的手续办了，九点半吧，别太晚。我们点头称是，再次感谢律师，然后目送着他上车离开。
小于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发小先走了，我知道他对孟某的怨气很大，大概对我不让他在看守所内谈论孟某的长短也有点不爽。四木对我们说，那咱们也走吧，车停在外面。我看了孟某一眼，他低着头只是跟着往前走，自己也跟着上了车。上车后，四木说，这个事基本上就算是了了，过几天把手续一办就没事了。最近你们都好好歇歇，听人家检察院的话，别上街。
我问他，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四木看了孟某一眼说，他在派出所交待出六十多万，原告搜集了不到四十万的证据，后来小于的律师说以前办过一个类似的案子，然后跟检察院沟通了一场，证据不足免于起诉。听他简短的介绍了案情，孟某一声长叹把身体仰靠在车的靠背上。四木又对我说，受苦了，咱们洗个澡回家，妈在家等着呢。我的心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说不出的疼，妈挺好吧？我问。四木说了句都好便不再做声。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从偏僻的看守所到城里的路上车并不多。在一个距离看守所不远的地段，车停下来，四木让我们下车，然后从后备箱里取出几挂五千响的鞭炮铺在地上，说是除秽气。虽然对这种显然迷信的说法我不以为意，但是我并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看着。脑子里却在想，这个点钟三哥他们应该铺床准备睡觉了，也许他们正在讨论我为什么会被释放，听到这鞭炮三哥想必又要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了。鞭炮必必剥剥地响了两分钟，停下来以后，四木在上面走了一圈，确认没有引发火灾的可能才招呼我们上车。
越走马路越宽，路灯也更亮，霓虹灯和高楼也丰富了起来，我有些应接不暇，颇感不能适应。大概是在号子里的时间有些长，对于复杂实物的认知能力在下降，反而是对一些虚无的认知能力在增加，就像人心。我知道，这种情况还要伴随我一段时间，我需要适应外面的生活，就像当初适应号子里的生活一样。
在一家我们原来常去的澡堂停下来，四木带着我们进了澡堂子，手里抱着一身新衣服。看守所也有洗澡的机会，但是没有固定时间，而且每次只有一个小时，一个号子的人都要在这个时段洗完，除了李公子其他人几乎就是打一遍肥皂就得出来，即使这样，我们也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现在泡在温暖的池子里周身舒泰，我彻底放松了下来，问旁边的孟某，在办案单位你给我伸出一个巴掌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说，忘记了。我想他一定不是忘记了，而是羞于承认，也就不再追问。四木说我瘦了，一定是吃了很多苦。我笑着说，哪有，秦所招呼的很好，你咋找到秦所的？他说，你不是让我找平头么，他托人找的。我点点头，记下来这件事。
在澡堂的蒙蒙雾气里，我看见小于匆匆冲洗了一遍就走开了，看也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一眼。我想我们曾经的那点情分今天走到了头，也许不是今天，从事发的那天就已经走到了头。他恨孟某把他交待出来，恨孟某口无遮拦地胡乱交待，也顺带着恨我不告诉他实情。我能理解他的愤怒，要是我在即将结婚的前两个月被丨警丨察带走，我也会愤怒，也会不原谅孟某，但是只有愤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反思。反思一下，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还得到些什么。但是愤怒的小于，不论是眼睛里还是脑子里满满都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