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明天就要投改了,他又接见了一次家人,我想是给自己不太踏实的内心托一个底,大概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的表情很轻松。他说,女婿那边安排的很稳妥,集训队这边也安排好了,他这把老骨头可不能受制,还得养好了给儿女们效力。然后,就开始整点自己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问三哥,老三你说衣服要带着吗?你说烟和吃的要带吗?三哥一脸的不高兴,我坐牢那是二十年以前,跟现在的行市可不一样,听我的你不怕过错年呀?死老鬼,都是要上路的人了,还不忘恶心恶心我。说完俩人都笑了。
看守所这种单位似乎就是这样,被逼无奈挤在一起的时候,因为有限的资源总是会产生这样那样的矛盾,狠起来恨不得搞死对方,一旦要离开了,所有的不快似乎瞬间就消失了。山不转水转,谁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又能转到一起。出去的人很少还能记得号子里自己被人克服的场景,或者说不愿意记起,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被克服只能表明自己混得不够好。
太君也跑来跟老陈话别,老陈拍着太君的肩膀说,老哥这就上路了,还有两年半,日子不好熬啊!太君笑嘻嘻地说,有球啥,看守所不好熬你不也熬过来了,一把老骨头还越熬越硬朗,倒是你那个同犯我看够呛,每天在号子里哀嚎,我看他能不能或者走出牢房是个问题。老陈说,个人是个人的活法,他非要往回看谁也拉不住他。太君有些惋惜地说,你老汉一走,生产上又少一个精明人,工作是越来越难做呀。老陈扭头指了一下旁边的我说,以后就找我们这小兄弟,比我强,鬼精鬼精的。我打了一下他深处的手指,说你这老鬼,临走还忘不了给挖俩坑,黑弟兄们留点好印象不行吗?周围的一圈人都笑了。
李公子说,别准备那么多东西,带点吃喝是正经,反正也只让带一个被褥卷和一个手提袋,你还指望把所有的家当都带走?去了重新购置呗,让家里送,还能多几次会见的机会。老陈点点头拱拱手,说老哥先走一步,咱们外头再见吧。寒暄客气之后,老陈继续收拾自己的衣物去了,我也带着人出门打扫监区了。
路过十二号的门前,李敬叫住了我,又出来装洋蒜了,这地墩得交个勤快,都快擦成镜子了,我敢打赌你在家一个月也不擦一次地。来,拿根好烟抽抽。我递上一支烟,让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点了一支烟,站在外面和他聊天,他问老陈是不是要走了。我说,正收拾东西呢。他就接话说,这个老不死的,赶紧去别的地方祸害别人去吧。我没有接他的话,问他啥时候走,他说也就是这两天了,判了十年,在意料之中,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到了监狱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别的都是假的,多减两年才是硬道理。我说,是啊,坐牢不就图个这么,你那边的关系硬不硬?能不能减四年?他回答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关系还可以,但是减刑也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干部们都盯着这块肥肉呢,去了再说吧,减个三两年我还是有信心的。我说那也就剩五六年了,不多了。你走的时候告我一下,给你拿几包烟。李敬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穷鬼一个,啥也不用拿,我都有。
正说着话,我看到过渡号门口李公子在向我们这边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听不清。我赶紧叫上正在擦地的新人,顺着墙根儿往回跑。心里不住地盘算,这下要坏,说不定大所长又来视察监区了。最近大所长经常有事没事就跑到监区来看看,上次就站在监控室态度温和地对管教干部们一顿教训,什么在押人员自由度太高,尤其是个别人在监区里乱窜,没有规矩也不成个体统。
虽然态度温和,但也是批评,干部们向李公子下达了一道命令,只要听到大所长视察的消息,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监室,如果再被大所长抓个现形,干部们就直接找李公子。李公子随后把这个指令传达给我们几个,干部们找李公子的麻烦,他就找我们的麻烦。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段时间我们几个主要在外面跑的人都很警醒,要是让大所长盯上,别说秦所就是市局领导也未必真的救不了。
急匆匆跑回监室,李公子晃着一张提票对我笑,准备回家吧。我惊诧地看着他问,不是大所长视察?视察个球,李公子把手中的提票摊在手心,看清楚了,是你的名字,收拾东西回家吧。仔细看着提票上的名字和红红的释放两个字,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兴奋自然是主要的,在看守所熬日子,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我见过许多从看守所回家的人,可是我从里到外都没有他们的那种兴奋劲。我有点发懵,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真的,可是又真实地无法辩驳,我楞在了当场。
发什么呆呀,我就说么,提前放的都是你这种看起来没人管没人问的。快收拾吧,外面等着呢,该交待的交待一下。李公子在一边催促。
还没等我说话,熊猫先跑过来,哥,出去能给我捎个话不,让家里赶紧跟老干部联系把外面的情况跟我通个气,然后叽里咕噜地报出一串数字。我说,你还是写个小纸条吧。老陈说,没想到走以前还能看到你先回家,你小子命不错。我点点头对他说,你好好改造咱们外头见吧。老陈握住我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老汉劲儿很大,握的我手生疼,我笑了笑。
看着三哥木讷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想起入监时他对我的关照,想起我们一起敲诈的日子,也想起在很多关键时候他对我的提点,如果不是有一个二进宫的他在身边,我都不敢想象自己这近十个月的看守所生活。崔哥离开了,我也要走了,看着活力日减的三哥,我的那点兴奋感就荡然无存了,与我一天天开始习惯坐牢相反,他却越发地不知道日子应该怎么过了,我的心里不禁有那么些担心。
三哥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表情严峻地对他说,把家里电话给我,有什么话要跟家里说?说完,我就抽出自己的箱子,把崔哥给我们留下的遗产又转交给他,只是换上原准备出庭穿的一双布鞋,拿走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书。三哥说,告诉老婆,把孩子带好,让他找玻璃厂的厂长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要是花钱太多就别跑了。我点点头,把箱子推到他跟前,你看着处理吧,我啥也不带了。说完把兜里的打火机悄悄塞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