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有一天梦到自己满嘴的牙掉了个干净,那是三个月之前,早晨起来问崔哥有什么讲究,崔哥说听人说掉牙是家里老人不好,我在风场哭了一鼻子之后找秦所谈话,听到秦所说家里都好,我的一颗心才放下来。三个月过去,我再梦不到与外面有关的事情,即使在梦里也是些个斗智斗勇的故事。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有点怕,我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看守所这个体系,甚至已经融入这个机体,成为它的组成部分。我一边害怕一边想,看来我们的看守所生活真是应该结束了,否则怕是我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吃完饭的时候,李公子对我们说,过年了,别吃这猪食了,晚点咱们一起过个年。
我们都知道他说的过年的意思就是喝酒吃肉,于是就空着肚子等待对我们而言如同上流社会宴会一般那场酒席。纵然李公子有千般不是,但是在吃喝这方面对几个老家伙还是比较照顾的,当然这里面也有他的生意经,把我们的嘴养刁了也有助于他的生意。
我们在监室里饿着肚子看电视的时候,李公子在办公室陪着干部吃酒,不到两个小时就红着脸回来了。我们都知道他是不胜酒力的,而且一喝酒就上脸,熊猫赶紧给他冲上茶让他醒酒。晚上十点刚过,龚伟开始里里外外地把干部的剩菜往监室里端,李公子也从炕上爬起来,招呼我们几个往禁闭室后面的小灶厨房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都别装逼啊,赶紧的,你们在看守所也就过这一个年。他的酒劲显然还没过去,不过咋咋呼呼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这已经是他在看守所过的第二个元旦了,所以他说是“你们”,很有一种把牢底坐穿地气势。
厨房里已经有一张由四张小桌拼就地大桌,还颇为讲究地铺了一张桌布,周围摆了十几个小圆凳。李公子让龚伟从外面抱进两个箱子,然后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一个又一个的上菜,居然铺满了整个桌子。菜都是小饭馆里的家常菜,什么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之类的,酒是用饮料瓶子装进来的,整整三斤。
按照李公子的安排就坐后,李公子说等等在吃,先把老贺和天贵带过来,龚伟拿着钥匙去接人了,李公子继续说,一会高所要来看望大家,咱们都质量点,别给老子丢人,不能有任何牢骚,今天过个痛快的年,过年话都会说吧。虽然一个年轻人这么训一帮老汉总觉得心里有点别扭,但是看在酒菜的份上,我们也不打算跟他计较。
果然,老贺和天贵来了没多久,老干部就来了。我们赶紧起身问好,老干部挥挥手说,今天过年,没那么多讲究,我就是过来跟大家喝一杯,各位都是受了难的,不说别的,祝大家早日回家。我们纷纷举起杯子表示对老干部的感谢,也没忘了说新年快乐。老干部说,我就喝一杯,刚才喝了不少,一会高所要来看大家,你们慢慢喝,我得避一避。说罢一口干掉,在龚伟的陪同下回去睡觉了。
高所是一个高大英武的中年人,但是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头,他说话语速不快,而且谈吐显得很有文化。不过这一切都是表象,我见过他在夜里破口大骂二姑娘,看不出丝毫的儒雅和文化,那时我还暗自提醒自己千万别落到他手里。如今他就坐在我对面,脑子里的警报又响起来。
今天的高所脸上的笑容如春天和煦的阳光,足可以融化冬天的冰雪,即使这样,那种警惕的感觉依然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看守所住得时间长了,警惕几乎成了一种如影随形的病,我不指望如鱼得水也不想晴天霹雷,只想安稳的过日子,就像三哥说的,看守所终究是个过渡,安安稳稳就好,劳改队才是我们的归宿,混得好不好要到那里看。
高所端坐在桌子中央,双手平抬起然后向下压了压,示意我们坐下。我们齐整地坐下来,高所从左边的老陈开始到右边紧挨着他的李公子挨个认识了一下,他指到谁谁就马上起立跟他问好。把整个一圈人认识了一下之后,他举起杯子说,你们当中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是今天咱们就算认识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在这里认识是一种缘分,虽然我不太希望缘分发生在这里,但是没办法,已经发生了。我们听得都笑了。
然后他又讲了几分钟的套话,什么服从管理好好改造之类的,又几句话我听到心里去了,他说,李公子不错啊,你们多听听他的,他的很多想法很有建设性。人也够意思,还惦记着跟弟兄们一起过个年,话说前头可别给我喝高了。之后又话锋一转,转到新年快乐上来,然后把摆在面前大约一两半左右的白酒一饮而尽。你们好好喝好好吃,有我在你们肯定不自在,我先撤。龚伟又陪着高所走出去,高所说,你去吃吧,我自己回去。
高所离开后,李公子招呼大家,动筷子,动筷子,饿了半天了。有他发话,我们自然也不再客气,除了张老大和老马顾及身份还有点矜持,剩下的人可没有丝毫的客气,一双双筷子上下翻飞,彼此嘲笑着对方的难看的吃相。李公子端着酒杯在旁边冷眼旁观,不时地开口劝酒,吃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说,咱们今天两个主题,一是过年,二是老陈过两天就要走了算是送行吧。虽然老陈走了,剩下的人还是得跟着我把监区的工作搞好,咱们就算是犯人也得当那个优质的犯人。我还有一些个想法,希望大家都配合我,这个放在以后说,今天各位就是吃好喝好,过一个痛快的年。我们一起举杯,对李公子大喊新年快乐。
不管李公子有怎样的目的,2013年的元旦,李公子为我们带来了一场狂欢似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