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儿哥之所以为棍儿哥,是因为他是个脑瘤加偏瘫患者,不得不把自己身体一半的重量倚在一根棍儿上。跟着棍儿哥一起进来的是他的一纸判决,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还没见过程序这么走的。棍儿哥说这是他之前那次犯案的判决,因为他的身体原因,又只是小偷小摸,庭审时法院放过了他,谁想他管制期间又犯案被抓。按照棍儿哥的理解,自己拖着半死的身体,看守所定然不会收留,不成想这次没那么幸运,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棍儿哥是一个专门盗窃超市的贼,他不无得意地炫耀,咱去超市就从没有掏过钱,超市就是咱家。20年的汾酒,咱一箱一箱地往家搬,摞得一人多高,咱去过没几次,就搬的只剩下两层了。要不是门口的那个小逼崽子保安,咱哪能被抓。他还说,只要老婆去超市买东西就会遭到自己的斥责,自己家的店还掏钱去买东西,简直是脑子有毛病。
棍儿哥的身体条件很差,所以李公子不要求他做任何事,也不敢要求,只是暗自祈祷这个老家伙不要死在过渡号,只要能坚持到下了号,死活就和自己无关了。棍儿哥倒是也不找麻烦,只是碎碎叨叨说个没完,有时好笑有时心烦。
过了没两天,又一批新人入监,其中有一个个子不高,面目清秀,说话有点娘炮的年轻人。棍儿哥见到这个年轻人很是激动,骂骂咧咧身体一歪一歪地走上前要跟他厮打,年轻人吓得直往后退。我们生怕棍儿哥有什么意外,扶住他问询原因。棍儿哥说,我说的那个小逼崽子保安就是他,要不是他老子能再进来?今天非得给他点厉害看看。这话说出来还真是让我有点意外,不会真的这么巧吧,偷东西的被抓捉贼的也被抓,这个世界给我们的可能性还真是无限啊。
年轻人说自己没偷,只是把顾客落下的手机放在自己的兜里而已,顾客报了警。棍儿哥说报的好,恶有恶报,你以为抓了老子你就是英雄,你也不过是个贼,SB。年轻人低着头眼圈泛黄不敢回嘴,我们搀着棍儿哥坐回到炕上,说着些别和小孩一般见识之类的抚慰的话,李公子干脆让年轻人立功赎罪,在棍儿哥下号前这些天服侍他,如果棍儿哥有什么闪失,我猜想李公子有看热闹的心理。
年轻人这时心理一定是有点复杂,有点怕也有点后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坐到棍儿哥的身边。只要棍儿哥起身,年轻人动作麻利地跟上,给弯不下腰的棍儿哥穿鞋,搀扶他行走,不管是风场还是厕所。棍儿哥却很不领情,依旧是小逼崽子长小逼崽子短的呼和他,只是不做要厮打的姿态,他当然也知道真的厮打起来他并不是这个女里女气的年轻人的对手。偶尔也会跟年轻人和颜悦色地说上几句闲话,每到这个时候,年轻人就受宠若惊,赶紧跟进陪笑。大概到这个时候,棍儿哥又会觉得自己不够严肃,绷起脸来,年轻人也表情地搀紧了他。
第二天再看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头日的严肃和尴尬了,棍儿哥也不再那么多牢骚,也会和年轻人坐在一起聊天,问问对方的家庭情况,虽然还是动辄叫对方小逼崽子,但口气中多了一份温情,那口气听上去像是在教训自家孩子。棍儿哥会讲起自己早年坐牢的经历,讲自己当初的生猛往事以及自己患病后的无奈,年轻人则讲自己不那么幸福的童年,生活的艰难。当然,棍儿哥偷超市被年轻人抓获也经常被两人拿来当做互相调侃的话题,棍儿哥会说,要不是你个小逼崽子,超市早被老子搬空了,我自己家的个超市轮得到你来抓我。年轻人则说,就是看你是个瘸子才敢抓你,要是个彪形大汉,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抓,原想着自己是立了功的,谁知道超市一句好话都不肯替我说,这JB社会真操蛋。
看着黄昏风场中坐在栅栏边的棍儿哥和蹲踞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年轻人就是棍儿哥手中的拐杖,一老一少在夕阳西下留在我眼底的剪影在我出狱后好久都历历在目,人与人之间会产生怎样的交集,会有什么样的情感真是无法预知的,这或许才是生活有意思的地方。
监室的扩音器里响起来,要求各监室整齐坐好,然后在十点半时候统一观看一段视频录像。按照顺序坐好后,我问三哥,看啥录像。三哥说,看屁的录像,估计是哪里杀人了,让号子里的人指认吧。
录像开始前冰队进了监室,声音不高地宣布,市里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在逃,还好在几处都留下了视频,所里让大家观看一下,是不是有人见过甚至认识这个人,如果能提供对破案有价值的线索,所里会向上级部门申报奖励。
李公子笑呵呵地问,冰队,能给减几年呀?冰队淡淡的说,你先指认出来再说吧。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画面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便道上一个带棒球帽,行色匆匆的背影被划了一个红色的圈圈跟着嫌疑人一起快速地移动。有人小声说,这能看见个球,谁敢凭这个指认呀。冰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声音就消失了。画面一转,是火车站的场景,场景里人很多,这个身材瘦挑的人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双肩包走过来,棒球帽压得很低。背后又有声音响起,这也看不清呀。冰队让大家都聚拢到电视机前,于是大家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活像是一群没有纪律的麻雀。电视里的场景又变成马路,戴棒球帽的人从一家衣服专卖店里走出来,往肩上挎了一下自己的包儿,左右巡视一下,然后左转顺着车流的方向越走越远。
后面还有好几段不超过一分钟的小视频,都是街上的天眼拍下来的,但是没有一段可以看到面部,更不要说清晰了。麻雀们又开始叽叽喳喳,看不出杀气呀,真的杀人了?杀人犯脸上也不刻字呀,能让你随便看出来?谁说一定是杀人了,也说不定是抢银行。冰队挥挥手,制止了这些叽叽喳喳,问我们是不是有人觉得这个嫌疑人的哪个特征像我们身边熟悉的什么人,大家都摇头表示不认识,也有人说能通过这么模糊的视频就判断是什么人,那一定是非常熟悉的,熟悉到那种程度谁会随便指认,看守所这就是在浪费时间。
冰队瞪了一眼说话的人,对李公子说,该干啥干啥吧。号子里霎时间又恢复了平日的状态,该干活的干活,该聊天的聊天去了。
像这样有组织地看视频已经不是一次,当然看视频抓罪犯还是第一次,即使这样,大家也还是没什么新鲜感。我记得第一次看视频是我们盘坐在炕上听一个律师的讲座,讲的是刑法和诉讼法的区别以及嫌疑人们比较关心的常见犯罪的认定和判罚。后来又陆陆续续地组织过几次,讲得也都是些浅显地法律知识,虽然我仔细阅读过一阵的刑法书,但是听起这个还是挺有趣味,案子里把号子里的人对号入座地宣判了一遍,给自己判了个三年。
我不喜欢给自己太乐观的估计,这样可以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判三年在意料之中,四年也能接受,当然像后来免于起诉是我自始至终没想到的。按照三哥的情形,我给他判了两年实刑,以他在法庭上的态度这大概就算是好到头的结局了。至于李公子,我希望他能早点释放回家,留在看守所或者监狱只能让他的原本偏激的性格更加畸形。只是我这些想头,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想法毫无意义。
尽管很多人对这种磨屁股的形式主义深表痛恨,我还是对看守所的这种形式满怀感激,它给我的无聊的坐牢生活带来了一丝乐趣,撇掉其中的枯燥和无味,也还是能筛选出一些个对自身有益的营养。大概是我变了,从一个自由主义者走到了反面,我开始习惯规章制度,习惯教条,习惯好多原来习惯不了的事情。
欧洲杯开始的时候,我会在深夜陪着站班的新人看上半场球赛,没有啤酒没有欢呼喝彩,甚至比赛也不那么精彩,但是这是我难得的幸福时刻。好歌曲上演第一季,我会静静地用心聆听平安和金池,早晨起床播放的《怒放的生命》听到快要呕吐了,忽然有一首《洋葱》让我整个心都放松下来。三哥说我的心好大,都沦落到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看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但是,我不这么想,价值这种东西是一种需要,对于三哥他认为的价值在早日回家妻儿老小团聚,但是这种事情不由自己决定,不由自己选择,所以在我看来价值就不那么大。而一场难得的球赛,一首让我动容的歌曲,甚至是一小块猪头肉,都能愉悦我的身心肠胃,我觉得这就是其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