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号是一个很神秘的所在,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个和十四号一样的仓库,但是没有人知道里面存放的是什么,我们经常拿在手里的钥匙串中并没有十五号的钥匙。
进入到十一月,天气明显凉下来,号子里的地暖还没有供上,我们取暖的方式基本就是到风场跑圈。家里有人惦记的还能添几件衣服,五保户们就只能硬扛着了,用三哥的话说就是,取暖基本靠抖了。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监室内外的温度陡降,活像一个冷库,我们置身其中就仿佛被吊挂起来的猪肉似的,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大李小李和老李》。
监室又接到一个统计任务,这次是统计各个监室的被褥,查看短缺情况。我拿着本一路走一路记。几乎所有的号子都说自己缺,把自己说得最惨的是七号,老韩说,缺的多了,新人们或者两人或者三人盖一条被子。这些话我自然不会全信,但是被子不够是一个事实。
早先住看守所,被褥是需要家里给往进送的,这条被子会陪着在押人员从看守所到集训队再到劳改队或者监狱。我坐牢的时候,被子由看守所提供,作为新人,我没有固定的被子,睡觉时发给哪条就盖哪条。熬到现在,终于有了被子还有两层褥子,硬邦邦的扛终于不觉得那么硌了。如果我要投改的话,看守所还会让我背走自己的被子,大约这是和监狱单位早已定好的吧。我想看守所提供被子是为了军事化的统一吧,毕竟家里送来的被子,不论尺寸规格厚度都无法统一,而且难以叠成看守所要求的豆腐块。
统计后的第二天,秦所和指导员就开始查号子,主题就是被褥。在把所有的被褥从炕上掀倒地下之后,他们开始亲自过数,过渡号的被褥就像我们被垛的厚度一样,不仅够用而且很够用。秦所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钥匙丢到我手上,让我跟上走。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去开下一个监室的门,我们这边一出门,号子里就开始七手八脚地整理内务。
接下来的过程中,秦所一路骂过去,骂的几个头铺灰头土脸,每走过一个号子,号子里就是狼藉一地。那些统计时哭着喊着被子褥子都不够的号子这时候不仅按人头都有份而且都能长出来。其实这也很好理解,资源是有限的,有人不够就有人多吃多占,多吃多占的主要是头铺和二铺,尤其是五毛的铺位。虽说是一路骂,但是该体现党和人民温暖的地方还是要体现出来,比如八号就分到两条。
按照铺位来体现自身价值,早在办案单位竹杠就对我提起过,后来见到了柱柱的超豪华铺位,两床被子褥子打底,上面再铺三张褥子,旁边再用两行褥子码上一米五宽的边,中间铺上白白的床单,厚墩墩的,看着就那么舒服的。我睡的是三张褥子打底铺着白床单的简易铺,我的铺的宽度就是褥子的宽度,刚好够一个人来回翻身,和我一个待遇的还有三哥张老大。新人们连褥子也没有了,只有一床被子,赶上外面搞运动抓的人多的时候,还真是是狼多肉少,两人一条也是常见。这种铺位基本能体现一个人在监室里的地位和所处的阶层,我只能说,等级无处不在。
检查完秦所带我进入到十五号,指着垛在床上的一个一个的大编织袋对我说,写这种字的是被子,写这种字的是褥子,一会你把十五号的被褥做一个统计,然后结合刚才检查的结果,看哪个家被褥少就发一两条。我发完报告我。我回身叫三哥给派了几个人开始按照被子和褥子开始分类,大炕上放被子,然后各自拆除一包的包装一条一条分发下去。对于我而言,监区的秘密又少了一个。
正忙活着,我看见冰糖雪梨走过来,赶紧迎上去请安,冰队笑着说,忙吧,我就是巡视一下。然后走进十五号,指挥我们干活,最后说,完了把这个家打扫一下,以后我值班就睡这里了。
自从监区调整成三个干部一个班,值班时的睡觉问题就一直有,原本的值班室仅有的一张床谁也不好跟值班队长争,于是有的干部寻找其他科室休息,大部分都下到监区里来。
十四号一直是干部们看上的场所,老干部、王队都喜欢睡在大炕上到了要休息的时候,龚伟就会把他们的被褥背到十四号,然后铺一个比柱柱还大还厚的铺,原本作为仓库的十四号就只能转移到十四号的风场。现在冰队要住十五号,铺床的任务就由我来承担。尽管冰队说不用那么厚不用那么大,我还是参照老干部的标准给他铺,干部也是人也免不了比较,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些。
李公子要带我去A区看望我的同案孟某,我摇头表示拒绝。对我来说,提审也提审了两次,律师也见了,几乎已经可以定案,我想三年还是一个我能够接受的徒刑。既然已经不指望,见孟某的意义就不大了,最主要的是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已经心怀怨恨。一个出卖朋友,毫无义气可言的人,我又何必冒着被干部骂的风险见他。
晚上收货的时候,老陈让我和他一起带人把半成品背到A区,他在前面带头我再后面压阵。进入到A区,我指挥人把货放到指定的地方转身要走,老陈说等一下,然后径自走到他同案所在的监室聊起来。我让新人背靠墙站成一排,等着老陈。
太君带着李公子从监区的深处走来,李公子冲我招手,我朝他走过去。他在八号的窗口停下来,然后朝里面喊:孟某……孟某从窗口探出头,看到刚刚走过去的我,吃惊的问:你现在能跨区跑了?我站在距离窗口一米开外,摇摇头说,不是,只是过来送货。孟某羡慕地说,混的好了么。我看了一眼李公子和太君说,人家这才是混的好,我这是个球。然后就是半分钟尴尬的冷场,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我们的谈话,虽然我们都想说一下案子的事,但是却不想在他们面前说,给人以口实在我看来是很不明智的。
说了句我先回去了,然后我就转身带着还在等待的新人回去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三哥到哪里服刑比较好,三哥说他是打算去X州的,他第一次服刑就在那里,当年看管他的年轻狱警现在已经是劳改队的队长了。他还说,我现在应该跟家里通话,选择一个好的服刑地点,这点很重要。咱们这种刑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留在本市减刑的成本太高,管事的人胃口也大。要是能在一个自己有关系的地方,至少还不减半年?我听着有点激动,甚至有点期望赶紧结束看守所的程序,到劳改队去挣分减刑。三哥又说,李敬要投改去了,我们出结果的日子都近了。
正热络地讨论着劳改队的生活,武队出现在了窗口看着我们。我俩赶紧坐起来跟他打招呼,武队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说,你们俩的程序走得确实是慢,这都八个多月了。三哥说,是啊,这效率也太低了,赶紧给个结果算了,住得还麻烦了。武队说,不能急,好结果都不是急来的。我也赔笑说,武队说得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了几句,武队走了。看着他走出监区的门,三哥悄声地说,这是看着咱们烦了,这么长时间耽误人家多少生意,再下判我可不上诉了,这看守所越发住得没意思了。
半夜四点起夜的时候,三哥穿戴整齐地坐在炕沿上抽烟,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吐了一个眼圈说,老了,睡不着了,老是想起家里的两个小东西,真是老了,头一次坐牢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玩的,都是一帮年轻人,高兴了一起玩,不高兴了就找茬打一架。老了,坐不了牢了。
几个伤感的老了,说得我也没了睡意,穿好衣服也开始一根一根地抽烟。看着缭绕着升起的烟雾在空中慢慢的散尽,我也开始想家,但是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远,入监前几天的事情想起来也如同很远很远的过去,我想一定是我坐牢做得太久了,模糊了时间。而我自己也把看守所住得够够的了,也许真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了,等待我的未来会是哪里?
我想起以前老索对我说过,投改之前要先去东山的砖厂先集训三个月,就相当于我们过渡号,里面会教一些坐牢的规矩什么的,功能跟过渡号类似。因为是砖厂,所以劳动内容就是烧砖,犯人从窑里用小平车把烧好的砖拉出来。老索还说,最可怕的就是毛驴队,人家的口号是满车跑起来,空车飞起来。想想满满一平车要跑起来,我就觉得打一个寒颤,转过头问三哥,毛驴队那些都是真的吗?三哥点头说是,至少以前是这样,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想想窑里上千度的高温,不跑得快点平车的橡胶车轮子就能烧化了,还有毛驴们的鞋底子都耐不住的,不跑得快不行呀!不过,现在我觉得即使砖还在烧,技术也应该改进了吧。还能真拿人当驴使唤,就算真是这样也会把活儿交给五保户们,咱们本乡本土的,不至于真去干这个?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坦然了些,回想一下自己住看守所的整个过程,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也犯不上庸人自扰。想到这一节,就又钻回被窝补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