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哥出狱后的日子对于三哥也是一种打击，他真正是在坐牢了，从身体到内心。李公子笑话我们说，崔叔带走了就像抽了你俩的筋，一个唉声叹气一个默不作声，操心得了抑郁症吧。我们只是笑笑，报之以沉默。有时候，也会向崔哥的关系打听他在外面的情况，关系说揽了一个河北的上亿的大工程，忙得脚不沾地。我们为他能这么快回归社会感到高兴，慢慢的开始习惯没有崔哥的日子。
风场外的茄子青椒已经收了几茬儿，眼见到了要塌秧儿的季节，连凶猛了一个夏季的蚊子都疲软了下来，蛐蛐的叫嚷声也弱了下来。秋天已经过去大半，转眼是中秋节和国庆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到这个时候，看守所就会做一些慰问，安抚一下在押人员波动的情绪。
先是看守所给每个被羁押的在押人员发放苹果和月饼，按人头每人一个苹果一块月饼，多出来的部分就留在了过渡号。然后，干部让我们登记购买水果，基本上市面上常见的水果都可以买到，当然不可能按斤称，还是跟以前一样按箱卖。老陈抢着接受了这个可以吃吃喝喝的好工作，按照我登记回来的数量，跟着李公子带几个新人就跑去拉水果了。
买来的水果果然比官家发放的苹果要好上很多，不论从颜色还是味道上。老陈随手扯下一只香蕉靠在监区过道的墙边惬意地吃着，新人们则忙里忙外地把各号定下的水果箱子码放在各号的门口。号里的人趴在窗口，不时发出一些“还有葡萄”“这梨子个儿头不小”之类的感慨，也有人大声叫着要和旁边的号子要进行交换，言语里带着欣喜，穷如八号这样的号子则叫嚷着“买半箱行不”，一时间监区里人声鼎沸像一个菜市场。
开门领货的时候，人们也还保持着高涨的热情，在关系不错的号子间窜来窜去，或者交换着水果月饼，或者交换着烟和方便面。虽然对相对混乱的场面有点担心，但是看着他们洋溢着的笑脸，我的心也暖暖的，总算是在节日里有了节日应有的气氛。干部并没有出现在监区，大概因为过节的缘故，这种短暂的喧闹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他们也犯不着搅了大家的兴致。
中午的回民菜更增添了节日的气氛，对于嘴里淡出个鸟来的在押人员们，这实在是幸福的一天。幸福其实就是一种感觉，物质越匮乏就越容易获得，号子里吃一个苹果一根香蕉就幸福无比，相反能够轻易获得一切的人反而很难体会幸福的感觉。
幸福的日子还在继续，一个劳动周期结束之后，监区居然破天荒地给各号发烟了，用以犒劳辛苦许久的在押人员。虽然很便宜也很难抽，但是号子里欢心雀跃的心情远胜于发水果。靠着劳动烟，我们也有了一笔做买卖的本钱，生活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人们以希望。
李公子最近很头疼，先后进来的两个人让他大伤脑筋。先是新疆人，叫艾哈买提什么的，好长一串名字，我们只是简称他小艾。小艾进门的时候，三哥就对我说这是个典型的滚刀肉，你看他头上。于是我的眼睛在他的头上逡巡了几圈，目光所及的部分密密麻麻有几十道长短不一的疤痕，其间还混杂着几个和尚头上戒疤一样的疤痕。我转回头问三哥，咋就是滚刀肉？
这是新疆人的惯用套路，头上的伤都是自己弄的——自残，然后就保外就医，然后他们外面的老大就会把他们保出去。你看着吧，这个家伙是个麻烦。现在的管号是三哥，但是现在的他越发和善，几乎看不到管号的杀气。前些天一个死活背不会监规的家伙惹得李公子生气，大声呵斥着要三哥赏他二十鞋底子帮他加强一下记忆，他居然挥了几下下不得手。李公子毫无教育的骂声又起，我抡起自己的鞋给了那家伙十几下，他才不做声。现在一个棘手的新疆人出现，想必他心里也是麻烦的紧。
果然，到了晚上新疆人就开始找麻烦，先是喊肚子疼要看医生，把看书的李公子惹得心烦骂了一阵。但是我很怀疑普通话很差的小艾是不是能听懂，过了一阵又开始叽叽歪歪，李公子跳下床，抄起鞋底子照脸上就是几下，一边抽一边骂，让你给脸不要，老子反正是个无期徒刑，先他妈的弄残了你。其实鞋底子离弄残还远的很，他只是借此宣泄自己的情绪，当然也有震慑的意思。他已经是大徒刑了，所以就算真弄伤也不会再刑罚上增加什么，这也给他的暴戾增添了一个理由。
挨了打的小艾索性躺在炕上开始打滚，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没过几分钟就叫来了干部，刚巧又是冰糖雪梨，我想这时候的李公子心里一定大念晦气。制止了李公子后，冰队询问小艾的情况，小艾用他夹生的国语说肚子疼，冰队叫了俩新人把小艾扶到外面问询室，然后叫来医生，简单处理一下又把他送回监室。冰队冷冰冰地对李公子说，注意你的工作方式，这个家伙刚从公丨安丨医院转回来——吞钉子，你没有仔细看他的材料吗？妥善处理。
李公子顿时像撒了气的皮球，随后的几天对小艾关爱有加，每顿饭还赏一包方便面，别人干活也他可以只是看着。我猜想李公子的想法是，赶紧应付过这两天，把这个瘟神往下面的号子里一送，自己就没有责任了，也没必要跟这个倒运的五保户发生什么不愉快。
但是老天爷注定不打算这段时间让李公子消停，刚把小艾打发到十三号，雷子紧跟着就进了监室。二十岁的雷子是一个外地的杀人犯，长得愣头愣脑的一个小伙子，他犯罪的经过很简单——入室盗窃杀人。盗窃的是一个住在出租屋里的小姐，在盗窃得手且没被发现的情况下，从背后给了小姐四刀致使死亡。他一进入监室就让气氛紧张了起来，武队说，这是个重犯，要严加看管，尤其是晚上。大概是晓得自己去日无多，雷子丝毫没有坐牢的意识，我行我素没有一点纪律性。放在平日，对这样混不吝的人也就是一顿水土，再浑再打，但是这次不行，因为武队说他的罪行太大，怕是弄不好要自残或者自杀。为此，李公子特意不安排他任何事情，尤其是外出劳动，他可以在自己想抽烟的时候在别人的监督下抽一支，站班的时候也总是在他的班上多安排一个人。
即使这样，他还是趁人不防备以头撞墙，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血流满面栽倒在地，只是前额起了一个不小的包，可见撞墙自尽这种事也是有技术含量的。虽然雷子没什么事，但是撞墙的声响还是让李公子心悸。他撞墙的原因也只是想抽烟李公子不给他点火。以这个理由自杀实在让李公子觉得愤懑，成逑了啥了，老子有义务给你点烟，老子是你的打火机？只是面对一个很可能判死刑的家伙，他的无期就没那么牛逼了，这种愤懑也只能在别人身上找补一些。让李公子愈加觉得不平衡的是，这个年轻人动辄找干部谈话动辄情绪不稳定，弄得干部也很是头疼，交代下来，让李公子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于是雷子有了烟抽有了方便面吃，这些都由李公子提供，李公子别提多憋气了。
起夜的时候，我看到雷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一个新人床前，立刻提高了警惕，而他只是轻轻地给这个新人盖好被他蹬得乱七八糟的被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让我产生了很强烈的撞击，对一个手无寸铁毫无威胁的人他叉四刀，对于一个同样没威胁的人他要给他盖被子，哪一个是真正的他？那个致人死地的人是他，他被贪婪残忍遮蔽了自己的心，同样心存善念的也是他，在那一刻他内心的关爱善良还活着，我想说的是，作为人的属性还没有在他的身上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