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提审,他披着棉大衣,坐在唯一的胶凳子上,悬腕练书法。墨汁都结冰了,他要对着暖气片吹上一会儿,才能融化。他最近在研读《黄帝内经》,读书也讲究实用性。他喜欢手书,用的是蝇头小楷,字体端庄、灵秀,他心无旁鹜,非常用功。他写一会儿,起来打上一套拳,坐下来再写一会儿,才写了一半。
拘留室一孔送饭铁门打开,一个女提审官冲里面喊话:“一号韩宝来,收拾好东西,准备一下。你的结论已经出来了,上面马上送到。你要收拾好了。”
然后啪地关死了小窗口。韩宝来心里格登一下,这段时间预审官没少吓唬他:比如说,你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我们没掌握真凭实据,不可能动你。你不要再包庇谁,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要争取赎罪立功。我们完全可以形成证据链,你信不信?我们零口供,可以判你……韩宝来内心起着波澜,不知是移交法院,还是无罪释放,还是党内处分?他像是高考之后的一名考生,等着高考成绩下来。
韩宝来对这十平方米的房间有几分留恋,三个月过去了,像是过了三百年,他头发长了,他赶紧冲了一个温水澡,冷得他瑟瑟发抖。胡子拉茬了,还是刮掉吧。头发他就没办法打理了。他搞了一下室内卫生。东西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全部收进拉杆行李箱就是。除了简单的衣服,就是袁老师开给他的书籍,这几本专著现在可以说,读得通透了。
接下来,他就耐心等候结论书送到。终于听到铁门响起来了,武警持枪行礼的声音咔啦作响,怎么?像是领导来了。一般的工作人员,武警是不会行持枪礼。灯光全部开启了。有高跟鞋、皮鞋橐橐的声音,很急促,走在前面的是急促的高跟鞋杂乱的尖音。
铁门锁孔终于咔咔作响了,像他这种重要人物关押,锁了三套锁,要有三个专门的人持钥匙才能打开,跟银行金库保密是一样的——一个是特警,一个是值班检察员,一个是提审检察官。铁门好一会儿才哐当打开,太让人心悸。
“宝来——”两个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一个是陈汝慧,一个便是江楚瑶。韩宝来抬起惊惧的眼神,羞愧难当:“夫人——”
夫人眼眶红了,看韩宝来长毛嘴尖,哪有半点过去的神采飞扬,不可一世?
检察长方国栋当即宣布中央常委会决议,然后是韩宝来签字画押。检察长方国栋脸上浮现出暖暖的笑容:“韩宝来同志,对中央的处理意见可否满意?”
“满意。没有异议。”韩宝来很正式地回答。
“好吧,你可以跟夫人走了,你自由了。但你还背着党内警告处分,希望你以后谨记中央处理决定,好好学习,加强自身修养,洗刷掉人性污点。年轻人嘛,有缺点不奇怪,但一定要痛下决心改掉。相信你经得起组织考验,争取做一名优秀的**接班人。”
“谢谢方叔的教导。”韩宝来与方国栋握手道别。方国栋风趣地对夫人说:“主席的军大衣真是火龙袍,手很暖和。”
夫人真的握了握韩宝来有些黑糙的手,很粗嘎,但很暖和,拉下脸严肃地说道:“你以后要把把中央处理意见裱糊起来,当作你行动的指南,不许再任性。我们走吧。”
韩宝来走出拘押室,喑呜的天空,从阴云的缝隙渗出微阳;一阵风吹来,有些透脖子的凉,北方正是春寒料峭,院子里的几棵老柏树上落了几只鸟雀,看到人来了,卟地一声惊飞了。
检察院送回韩宝来被扣押的物品,韩宝来要当面清点他的东西,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要仔细查验,确认无误才签字。
“想开车吗?”夫人笑着问他。
“想过瘾。看到方向盘,手痒痒了。”韩宝来灰暗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孤独寂寞的时候常冲自己发笑,但那种笑比哭还难看。关在徒剩四壁的空房中,写满了他的凄凉;关了三个月,现在突然进入了大都市,那种欢喜雀跃的心情可想而知。只是京城的春来得晚,柳树还只有两三粒芽眼,倒是几簇春梅开得很灿烂。
车直接开进中南海菊香阁,主席在家,还以为夫人捡了一个流浪汉回来,头发杂乱,脸无血色,尽显疲态,裹着他的军大衣,显得宽大、邋遢,三个月没洗,肯定乌黑发亮了。胡子刮得倒是光光,只是脸色呈菜青色,见了主席眼光畏缩,嘴角抽动了一下,拘谨地叫了一声主席。主席端详了一会儿,皱起眉头,吩咐他进去先泡个澡,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韩宝来穿上了暖和的羊绒衫出来,头发经过陈汝慧打理,在后面梳了一个雀尾巴,穿上那套皮茄克,显得有点宽松,显然是瘦了一大圈,现出面颅骨来了,人显得刚毅,很像搞美工的艺术家。
“汝慧,你去帮阿姨做菜,我跟宝来进去谈谈。”主席支走陈汝慧,带韩宝来进了书房。书房竟然有韩宝来一幅字。
“拘押室冷吗?”主席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冷。”
“你怎么不开暖气?想冻死算了?一了百了?”
韩宝来一脸无辜:“主席,哪有暖气开关给犯人控制的?那还叫拘押室?那要看检察官心情。我交待得不错,还有丝丝暖气,还有温水冲凉,但——”
“但没有完全交待,对吗?”
“不是,不是,全交待了。全交待了。只是没按他们的要求全交待。”
“还诱供?”
“审讯策略呗?预设很多阱陷,把你想说的话、不想说的;不断地引导你说,挑出疑点,引一而全发。”
“我今年五十六了,我还没体验过。你二十七岁就体验过。你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呢?”
韩宝来笑道:“咎由自取。不怪谁。”
“这是风流债。你迟早要偿还的。”主席敲着他脑袋,“吃一堑可要长一智。要学会如何跟女人打交道,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也不是,一首歌唱的,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你要学会跟妇人打交道,还要信任她们为你工作。不能说是跟你上了床,才是你的人,才值得你信任,才死心塌地为你甘效犬马之劳。泡茶啊,怎么变成算盘子,拨一下动一下?把灵气关掉了?”
韩宝来泡茶的时候,发现韩宝来过去的手,是女孩子那种白净的剥了壳芦笋的手,现在可是青筋鼓鼓的手,显得骨节很粗。茶香依然是那么沁人肺腑,主席闭上眼歆享一会儿,似乎有一种更纯正的清芬。
“你愿意到中央团委工作吗?”主席说了一个令韩宝来毫无思想准备的问题。
“给我五年,我答应群众,我要干满一届市长。”韩宝来显然知道中央团委意味着什么,这是培养国家重要领导人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