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记不住的日子

从前，杜宇成开始发觉自己有些厌烦他的苗头时，曾经非常谨慎、小心翼翼地检讨自己，认为自己小心眼，认为自己太过内向，沉默寡言，因此不喜欢能说会道、巧言善辩之人，就是如此才会对水明亮产生反感，加上他的处处突出冒尖，让自己在急于求进步而不得法的时候，产生了深深的嫉妒和厌恶。现在看来，不是这个原因，起码很大程度上不是。

在东域堡接触的人多了，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的人也遇见了不少，指导员会说，副官会说会道，副指导员巧舌如簧，哪一个不是善言之辈？他们的话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刺耳，话语中虽然带着忽悠的成分，却没有让人感到特别的厌烦，除了副指导员的某一次忽悠，还是因为对事情而不是对他这个人。在这些能说会道的人中，看到的是交际能力、语言能力、交流沟通的技巧在发挥作用，而从水明亮身上看到的是一种夸大的言辞，夸张的很假的表现，当然，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夸张的表演。言语是次要的，只是一种形式，而背后的目的才是真正意义所在。为什么杜宇成在东域堡的记忆里如此厌恶副指导员的那一段劝导，不是因为言辞，就言辞来说甚至是贴近杜宇成的切身利益考虑的，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反驳和渺视呢？让他感到不适的是言语中包藏的目的，副指导员在帮助魏豪说话，在给魏豪开脱，在通过自己的话语让杜宇成改变处理的方式，因此改变事情发展的轨迹。就是这一点不能接受。

水明亮的言语背后是什么？是一种高调的炫耀，夹杂着成功者的心理优势，在表现亲昵关系的表现后，是一种带着优越感的调侃。这种感觉就是从上往下俯视，那种滋味就是在嘲笑失败者的意味。

那种感觉，那语言背后的示意和表演的夸大正是杜宇成比较敏感察觉的意味，所以他会厌恶。

后续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让杜宇成每次在水明亮面前变得有些理智，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本质，也就能够淡然面对了，因为杜宇成不会接受一个强行分配的失败者的角色，更不会因为言语的暗示就放弃公平与平等的相对地位。此后的面对中，杜宇成渐渐不再感到厌烦。

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杜宇成忍不住自己的小小成就感，控制不住倾诉和带着卖弄的欲望，和朋友分享这个话题。当分享的对象是陈致勋时，出了些小状况。

“我晕死，你他妈的这个时候打电话就是说这个，阿杜，你太强了。哲学家，在峡山没闲疯吧，当我听到你离开东域堡的消息时，真觉得你肯定是没有找领导。后来跟郑排交流了一下，才发现有其他原因你是运气比较背。你这个人啊，讨厌一个人还有个什么理由？这次我就告诉你，人品。如果用人品来衡量排队，从你的位置根本看不到你讨厌的那个人，差距太大了。还费什么脑子想问题啊。”陈致勋在电话那头惊叫着回应着。

“人品，那你说，你的人品怎样！”

“我保证自己的生存。我有实力的情况下，卑鄙的手段不会用，人品向好的方向靠拢。当我遇到流氓的时候，或者遇到有人使用流氓的手段的时候，我就会在一刹那间比流氓还流氓，人品向极端差的方向靠拢。明白了？主要看对付谁！你太老实了，呵呵，老实人斗不过坏人的，所以老实人永远不会是王者。看看那些个功成名就的王侯将相，都是老狐狸。行了，不给你废话了，我要准备去打牌了，都是常委和常委以上的领导，我不敢怠慢……”

人品，当自己在自卑中的时候，想想这个要素，还真是不一般的提气儿。

水明亮回来以后，杜宇成计划着休新一年度的假期。他曾经向指导员和干部干事都打听过自己去年未休假能不能补休，可是答案都是一致的否认，让他彻底失去了希望。新一个年度的假期是可以休的，这一点儿没有问题。于是杜宇成计划着过年期间回家，陪父母和亲人过年也是好事。

临近过年的休假申请递上去了，可是递上去的当天下午，股长就安排了水明亮去内场小车班负责管理工作，说是节日期间必须要有人在那里。其实有没有人在小车班又有什么关系？真正有关系的在于水明亮离开连队就意味着杜宇成的假期可能再次打了水漂。

果然，干部部门回复，申请不予批准。

度过了颓废的一整天后，杜宇成开始思索着如何将这个噩耗转达给在家中苦苦盼望孩子归来一聚的父母。去年的假期主动选择不休，他劝慰父母，父母却告诉他，孩子，放心吧，在东域堡的连队好好表现，只要你觉得那里的状况比较好，何况还有那么好的领导帮助，认准了，咬牙坚持争取留下。当自己失败了，离开东域堡之后，又安慰家人说是年底前再找个机会回家看看。那是给家人点燃一盏希望的灯，照亮一条期盼的路，让父母在灯光逐渐昏暗的道路上守望着孩子归家的身影。这年的一月一日那一天，新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杜宇成回想起自己过去的一年，事事不顺也就罢了，挖沟填沟也就认了，去而复返的东域堡也就罢了，可是连看望父母的机会都被错过。平息心情之后，希望在春节的时候回家看看，可是如今，继续失望，郁郁其中。可该如何在父母满是期盼的询问话语中，亲自熄灭那盏曾是自己点燃的希望之灯火，如何去做？谁能解答，谁有两全之策？

拿起电话，问问近况，父母的关心和叮嘱，还有那一句，“工作忙就不要急着回家，来日方长……”

听得那孤寂的心开始滴着泪水。忙，如果是东域堡的忙碌，如果是因为你的保障看见战鹰腾空戍卫领空，听着嘶鸣厉吼震颤敌胆，你会觉得那些战鹰的雄姿荣耀中有着你的那一份汗水浇灌，一切都值得，一切都认了。可是峡山，请扫卫生待尘满，斩断杂草望长高，拾不尽的牛粪挖不够的沟……因为这些理由，因为这些耗尽激情和青春，你如何忍受？

那一天，很消沉。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看着太阳，杜宇成告诉自己：不就是一个新年么？过完年新，兵集训就要结束了，休假就一定会落实。为了父母，静静的等待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