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村口的那条幸福街为什么要改名叫做光顺路,这说来有个缘故。因为我们村的宋光顺在城里给市长当了秘书,人们说顺子有福气,用他的名字命名村里的街道能让村子交上好运。有些大人教育孩子,多走光顺路,将来成为宋光顺。我对此有些不平。宋光顺和我是村里仅有的两个大学生。他现在有头有脸,被当成偶像来供,我却只是在企业里混,如今还失了工作。但是即便如此,我走在这条路上还是意气风发。我对自己说,宋光顺再牛,此刻还是被我踩着。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能有了和他一般的风光。
路的尽头是墓地。伯父葬在那里。我从城里回来时,总忘不了到伯父的坟前看他,对着他的墓碑说上一阵子话。我告诉他最近我过得怎么样,好的坏的都说一说。我曾许诺伯父,有了女朋友就带她一起来,可我从未兑现自己的承诺。倾听我和伯父说话的,只有经过这里的风,埋在地下的石头和植物,以及离这儿不远的河流。那是姑姑河。姑姑河里的水从古流到今,我从小便站在河边背屈原的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现在我又见到了伯父。没有鲜花与酒,空手来到他的墓前,我与伯父对坐着。不对,他应该是躺着的。就像我小时侯总喜欢躺在地上等他来哄我,给我讲故事那样。如今他也是躺下了,可我该跟他讲什么呢。那些故事已经随着他一起埋入尘土。摸一摸坟头上的草,它们像受了瘙痒的毛发,打着颤,弄的我手心也痒痒的。我于是想到,他以前总是用很硬的胡须来扎我的脸。还有呢。还有什么呢。我得再想想。
还是回去想吧。想好了再来。我要离开了,守坟人却在那里在喊我。那是一个老人,每次见到他,我都觉得他比上次更加苍老,他似乎就这样无休止地衰老下去。似乎离死亡已经不远,却依旧活着。往日和他一起在地里种庄稼以及闲聊的人们,大部分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静静地躺在身后那些坟包的下面。我的伯父也在那里,从他守坟住的屋子,就能看见。
那是很低矮的房子。他在这里面睡觉,吃饭。
屋里光线暗淡。霉味从四周散发出来。我知道那是一张老得快要烂掉的床,还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共同发出的味道。它们都极不稳妥,只要稍坐上去。它们就像被关起来的麻雀一样叫着,是想要飞走吧。我不安地坐在凳子上,听老人开始漫长的絮叨。说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已经认不太清我的样子;说我孝顺,还记得来伯父坟上看看;说伯父在世的时候,是多好的一个人;说自己住在这里,和往日的伙伴在一起,并不怎么寂寞与孤单。现在他们已经睡了,我还醒着。但到了晚上,我们就能睡在一起。进入彼此的梦里。我已经有好几次梦到过你的伯父了。守坟的老人说。
我静静地听着,中间没有插过一句话。似乎我也和那些坟墓里的人一样,已经睡着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起身准备离去。老人突然喊着我的名字问我,宋琅侄儿,你在城里,见到过顺子吗?
我那时已经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猛地回过头来。我看见老人的脸上,满是关切,纵横的皱纹间,似乎也被某种粘稠的液体弥漫了。
我站在那儿,怆然说,是,我见到他了。他,很好。
老人笑了。说,我卖掉房子供他上学,就是要他有出息。我在这里守坟,就盼着祖宗显灵,好让他光宗耀祖啊。
我心里很沉重,这就是一个农民父亲朴素的愿望,可又有几个人能实现?我清楚现实的残酷,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在很多时候却只是一个纯朴而美丽的梦而已。但顺子确实是争气,所以我对老人说,光顺他已经光宗耀祖了,您的愿望已经成了现实。
2
不怕对你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我一生从未说过谎。
然而我对老人说的话,并不完全是事实。那句话的后一半,是真的。前一半,却在撒谎。我在城里没见过顺子。可我要不这么说,难道我要告诉老人,顺子,他的儿子,我小时侯亲密的玩伴,已经和我不是一路人?他是混好了,成了风光体面的市长秘书,而我呢,至今一事无成。我都怀疑现在走在路上,顺子,他宋光顺,还能不能认出我。可我能对顺子他爹,讲这些吗?就算能讲,我自己还嫌丢人呢。算了,不想这些了,回家去吧。对我这样一个四处飘荡又一无所成的人而言,家还是很温暖的。即使遭到世界的遗弃,哪怕天崩地陷,家依旧可以像诺亚方舟一样来守护我的东西。
3
沿着路一直走到家门口,看见灯火通明,还有觥筹交错的声音传出来。我蹑着脚来到窗户边,隔着玻璃往里望去,只见父亲正佝偻着身子给另一个人往碗里盛菜汤。那人是个胖子,有点像村长宋喜福。我踌躇着是否进去,听他大谈特谈他所了解的政治与历史——他很喜欢和我谈论这些东西,每次谈论的时候,铅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气息总让我觉得不安——如果那人真是村长,我最好先不要进去。可是来不及了,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也许是着了凉,也许是鼻子里钻进了胡椒面,总之他转过脸来,面朝窗外,看到了我,眼睛亮起来。他喊我,向我招手,叫我进去。
我当然要进去。他已经发现了我,我无法再隐匿。怕什么,这是我的家,怕什么。
母亲正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围着灶台忙碌。蒸汽带着烟尘随着她的身体旋转。她看见了我,叫我,上下得打量我,却并没有因此停住手中的工作。她刚掀了掀锅里的馒头,又往灶台里添火呢。
她知道我要回来,因为之前我已经跟她说过,我在电话里说,妈,我想回家住两天。她说,好,那就回吧。她并没有往深里问下去,所以并不知道我已经辞了工作。我回家不是住一天两天,而是准备长时间地住下去。至少等我重新找到工作。
父亲和村长正为一杯酒该谁喝争得不可开交。从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之间的争论应该在我到家之前就已经开始。理论上讲,我猫在窗外偷看时村长打的那个喷嚏只不过是这场口水战的一个插曲。我隐约听出这杯酒似乎与某个政治人物的一项隐私有关,他们就这个问题展开辩论,结果父亲胜了,所以父亲说村长必须喝酒。村长则坚持自己的立场,矢志不移,宁肯把嘴皮子磨破,也不肯让步。见我进来,他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把我拽过去,让我给他们当裁判,看这酒到底该谁喝。
我其实是喜欢这种争论的,争论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形式。我就说,我对政治不太了解。我想让他们继续争论下去。
村长说,那我们不谈论政治,说女人吧,你觉得希拉里这个女人能当上美国总统不?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父亲已经在旁边敲着桌子,说这种事你问他,他哪里知道?
村长似乎喝多了,眼皮正在靠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这缝隙里所透出来的目光,依然带着形式上的谦和与实质上的狡狯。他说宋琅是大学生,大学生能不知道世界大事?不信你去问光顺,他肯定知道。父亲也早已喝红了脸,说,宋琅哪里能和顺子比?顺子现在是市长秘书,大小是个能人,顺子和人家比,差远了。
我连声附和,说,对,顺子比我强,我不如他。
村长说,也是,咱村能出光顺这样一个人物也不容易,我俩就为顺子干一杯,你看好不好?
父亲说,当然好,咱都盼着顺子越来越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