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声传,我们被带到庭上,一进门,看见亲人们已经在旁听席上坐定。这个审判庭还够个儿,跟一电影院似的。我们被带到被告位上,面前放一个支架麦克风,正对这胖子审判长和两个助理、书记员,左角是检察院的,右角是三个律师。审判席后面,一条什么“严打”成果总结大会的横幅还挂着呢。
假模假式地验明正身,审判长宣布:“给嫌疑人解除戒惧!”法警过来给我们开了手铐,然后让我们落座。
胖审判长正式宣布开庭。也没跟人家基督教国家似的,宣个誓什么的,稀里糊涂就审开了。
公诉人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我看了8遍的起诉书,然后先拿施展开刀,由检察院发难,施展态度特老实,问什么说什么,半天光看检察院那位翻卷宗,读的口干舌头燥,一个劲咬矿泉水瓶子。助检那位也溜得腿细儿,不停地拿着帐薄、保单之类的给律师和审判庭看,还得跑施展跟前,让他看棺材落泪,施展倒轻松,看见什么都一个字:“对”。弄的我偷笑。
施展放弃了自我辩护的机会,直接由律师登台献艺,那年轻人挺能白话,给检察院的提了一大堆质疑,铿锵有力,然后又强调了施展一惯的良好态度,希望法庭在判决时严加考虑。
轮到施展做最后陈述时,施展除了表示悔恨外,还当庭提到我,说因为他给我带来麻烦,很愧疚,希望法庭能宽恕我这个失足青年。
施展的话一落,我注意到审判席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一下,审我时就有些爱搭不理的,态度很不严肃,好像施展的头一剃,这案子就已经完了,拿我也就是做做剪鼻毛一类的整理运动。
没想到,偏偏在我这里就出了差头,围绕那5000块钱,双方扯开了皮。
我的律师问施展:“你和麦麦是什么关系?”
“校友。”
“你和他有经济关系吗?”
“有。”施展一张嘴,吓我一机灵,哥们儿晕菜了吧!
“什么样的经济关系?”律师倒是稳如泰山。
“麦麦以前跟我借过钱。”施展话一落地,我才回过神儿来。
“多少?”
“5000。”
我的好律师带着胜利的微笑,向法庭揭露检察院的险恶用心:“根据我国《刑法》的规定,构成窝藏罪需要具备以下构成要件:即为犯罪的人提供了隐藏处所、财物,资助其隐匿或逃跑。很明显,我的当事人给施展的5000元人民币,属于正常的还债行为,不存在起诉中所指称的资助性质。观照以上,可以推论:检察院对我的当事人所指控的窝藏罪名不能成立。”
大快人心啊。
检察院那家伙还不服气,挥刀向手无寸铁的我砍来:“麦麦,你向施展借钱,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把麦克风拉到嘴边:“1994年,那一年我买的电脑,需要证人的话,可以找到很多。”
审判长提醒我:“你不用说那么多,问你啥就说啥。”嘿,他逮什么问什么,我还不能更清楚地阐述,讲不讲道理?
那人接着问:“94年的钱,到2000年才还,而且为什么选择施展外逃时还给他?”
可劲儿问吧,我早编好了:“首先纠正一点,我并知道当时施展是负案之身。另外,当初借钱的时候,我的经济条件比较差,等我条件好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施展的钱已经多得烧手,我几次要还他钱,他都说以后再说,就这样一直拖着。他出差的时候,后来才清楚正是他准备外逃时,我恰好又去还他钱,他也没有推脱,我当时很庆幸了却了一桩心愿,没想到最后掉进这个大坑里。”我叹息着长出了口气,被麦克风广播出去了。
“那么,施展——你在接受C县刑警队经济侦察科的讯问时,说麦麦给了你5000块钱,却没有说他还了你5000块钱,这里有你的原始笔录。”检察院的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又举着另一份材料冲我炫耀了一下:“麦麦,你也是在后来才非常迫切地表达说,那笔钱是还款而不是资助,最初你的供词用的是‘给’字,我注意了你的学历和专业,我想你应该不会混淆给钱个还钱两个概念吧。”施展我们两个都没说话。
助理检察院殷勤地把两份材料递到审判席上,请法官过目。
检察院那大哥略微沉吟一下,又有了鬼主意:“审判长,从他们不约而同前后矛盾的供词里,明显地暴露了问题的实质。退一步讲,即使麦麦和施展确实具有借贷关系,麦麦选择施展外逃时给他5000元人民币的行为,其动机也不是还债,而应解释为一种无原则的感恩心理,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被告人麦麦实施了对施展进行违法的经济资助,最终滑进了犯罪的泥潭。”
我还想抨击他,审判长大人已经果断地宣布“自由辩论”结束,让我进行最后陈述:“被告人麦麦,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很失落,突然有些疲惫似的,我重新把嘴凑近话筒,散漫地表示:“不说了。”我感觉继续狡辩下去的意义不大了。
宣布退庭的时候,我有些怅然,就这么完了?一辈子能上几回法庭?也没好好表现表现,懊丧。
我们被法警带回候审室,在庭审笔录上按手印,完事按原路被押回车上,外面怎么下起牛毛雨来?来的时候还艳阳高照呢,人说7月天猴子脸,这8月也瞎变呀?
琳婧追过来,手里抓一大可乐瓶子,一边喊我名字。法警立刻迎上去,跟她嚷着什么。施展笑问:“你媳妇?”施展走的时候,我还没结婚。
我说:“别人媳妇能这么热情么。”
我们坐在车里,隔窗往着外面的亲人。琳婧抱着可口可乐,站在人群外面,在细迷的雨雾里,孤单地冲车上挥着手,我把脸转了过去。
回了看守所,法警就把我们给交接了,辰字楼的守卫给我们楼层的值班管教打电话的功夫,施展小声说:“如果我不判死刑,咱就都别上诉了。”那意思是说,别再上出病来。
第二单元:市局看守所第五章 (3)男儿情怀
我们被穆管带上楼时,正碰上劳动号的胖子抱着铺盖,跟着管教往下走,一脸的苦恼。
施展搭言儿道:“放了?”
“锛了。”胖子简单地说。
“别说话!”管教呵斥。
穆管一边走,一边笑着:“这傻胖子,还有俩月就开放了,还给人传纸条,得,下服刑号干活去了。”
穆管挨个把我们送进号儿里。一进门,舒和立刻问:“怎么样?”
“上午全完事了,特顺,谁也没反抗。”我笑道。
金鱼眼道:“还反抗个屁呀你们?集资诈骗改合同诈骗了,还皱巴,再皱巴回去,脑袋掉一个!”
我一边脱坎肩一边说:“刚才看见胖子下号儿了。”
舒和说那个劳动号的老头把他给谍了,现在又换上一个来,也是老头。
乐乐笑道:“那老头在分局时候跟我一号儿,写本书叫“真理论”,还挺牛奔的。”
我来了兴趣:“书出了?”
“屁,还没写完就进来了,拿几张破纸满处采访,他说还没等他采访公丨安丨局呢,公丨安丨的就先采访他来了。”
“这能判啥罪儿?”
“叫什么煽动来着?反正跟国家政权挂上钩啦。”
舒和递给我厚厚一摞信纸:“写了一个上午,这些天总想些乱事,估计你快出去了,给我带几封信,你先看看。”
“谁说我要出去了,我看今天开庭那架势可不妙。”
舒和道:“那是你自己紧张,我看你一百个回家,看看我的信吧。”
我先翻几下,共四封,他老婆,女儿,父母各一封,还有一个陌生名字,抬头写着倪弟,应该是一哥们儿,平时也没听他说过。
我先看了最短的那封,是写给那个哥们的:……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真有些舍不得,申奥成功了,真想到北京看看热闹……我近来常想,我周围的这些朋友当中,你是最没钱的一个。也许恰恰因为你没有钱,我们才交得那么深,我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出国的出国,和我一块进来的一块进来,除了你,剩下的就是让我寒心的了。细想,钱真不是好东西……现在想,能过一种平常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最后,舒和说:“……我郑重地将二老托付给你,不是要你替我养老,而是要你替我送终,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托付给你我才敢闭眼,你嫂子是迟早要改嫁的……”
“我一初中同学。”舒和看我把那封信倒到了下面,介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