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将他案件的本末仔仔细细的给我讲了一遍。听完之后,我明白了,原来是在老胡的村里,有三个由村里的人集资开发的煤矿,每年都给村里盈利不少。但村里的干部却私自把其中的两个矿给卖了出去,中饱私囊。老胡就和村里的人联名向上告状,可告了一年多,也没有人搭理他。老胡怒了,那天晚上村里的干部聚在一起喝酒,还叫了小姐,他揣了一把打兔子的双管猎丨枪丨摸了过去,把村长、村支书还有村里的会计好几个人堵在屋里,当场崩死了六个,还有一个外地的小姐。出了事之后,老胡跑都没跑,天明直接自首了。
老胡说:“我在乡里开了一个修配厂,每年都有十来万的收入。按说卖矿这事对我影响不大,我本可以不管不问的。但我就是看不惯那帮家伙的嘴脸,不崩死他们,我心里难受。”
我被老胡的案件震惊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憔悴的汉子身上,竟然背负着六条人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我仿佛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我沉默了好半晌没说话。跟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一个杀人犯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但是,这个杀人犯,却又跟我想象中的杀人犯大相径庭。他没有被脸谱化,没有被罪大恶极化,就那么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坐在我的身旁。
“兄弟,你看我像不像个杀人恶魔?”老胡转过头看着我,手里还掐着香烟。我摇摇头,实话实说:“不像。”
老胡苦笑了一声,说:“要是有一点办法,谁会去杀人呢?我往上面告了4年,每次的检举都是石沉大海,吃够了那些纪检的、检察的、省里的、市里的、区里的冷漠跟白眼。我想过去北京上丨访丨,可走到半路就被抓了回来,还在精神病院关了半年。我甚至去过公共安全专家机关报案,可那些只挣着工资的公务员开着30多万元买的小车耀武扬威,根本顾不上办案。他们有什么动作,村里的干部及早就得到了消息。我去市里的公丨安丨局报案,他们竟然说没有办案经费。我说这笔钱我可以支付,他们又给我说人员不够。总之,他们把我所有能走的路都给堵死了。我本来不愿意杀人的,杀人还得偿命不是?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他们这样对我,我就要干掉他们。”
我默然了一会儿,说:“胡哥,你是条汉子。”
老胡笑着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又抽了两根烟,扶着我的肩膀站起了身:“兄弟,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么长时间。好久没对人说过我的事了,心里也憋的慌。过过嘴瘾,我去睡觉了。”
我看着老胡疲惫的爬回床铺,慢慢的躺下,心里面流淌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是惆怅?无奈?还是同情?说不出来。我自嘲的笑了一声,自己的这点事跟老胡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屁。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某些时间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大限,老胡猜的没错,第二天他的消息就下来了。
四.
早晨起来,管教破例的没有叫我们干活。大伙都正晕乎着,以为从此脱离光荣的劳动生涯了,门口开始喊老胡的名字,接着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
屋里都安静了下来,没人说话,看着老胡走了出去。人刚出门,豁牙就咂巴着嘴说:“这催命的,肯定是接复核判决书去了。”
“关上你的鸟嘴!”条子捏了个纸团弹到了豁牙脸上,骂道:“显摆什么,就你妈逼明白?”
豁牙讪讪的低头,不敢吭声了。条子也沉默了一会儿,往嘴里送了根烟,问:“谁那有多余的秋衣秋裤?”
“我这有。”**扒着自己的东西翻了起来,拽出了两条已经破了裆的秋裤。这秋裤不仅看起来是紧腿的,并且还是他妈的粉红色的。这小子外表看起来既健康又腼腆的,心里面是个啥样还真是让人摸不准。
几个人动起手来,“嗤啦嗤啦”的撕那秋裤,把两条粉红色的秋裤撕扯成一条一条的堆放在地上。我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当时的气氛也有些压抑,所以也没有多问。
过了一会儿,号筒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脚镣子的声音。条子一撇嘴:“老胡回来了。”
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声音比以往有些沉重。老胡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不同的是,他已经被上了手铐和脚镣,带着一种困兽的感觉,越看越像个死刑犯了。
老胡像个螃蟹似的从门口挪进来,条子问:“胡哥,判了?”
“判了。”老胡点点头,坐在了床铺上,把两条腿豪迈的伸开去。**和老鼠牙两个人蹲下去,拿刚才撕开的破布条给他缠脚镣。一圈接一圈的缠,跟绕麻花似的。条子在一边还打指挥:“缠紧点啊,要不然晃荡几下又开了,哗啦哗啦的乱响……别忘了留个绳头,胡哥拎着走路也舒服。”
我明白了。人带着脚镣一走,就哗啦啦的出声音,那金属碰撞的声音特别刺耳,扰民。戴脚镣的人自己也磨得脚踝难受。拿布条这么一缠,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最后再留一个绳头,走路的时候往上提着脚镣,自己还轻快。这些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号房里进化出来的智慧,用以应付他们本就无奈的局面。就算是不见天日的此地,也能迸溅出人类思想的火花。我要承认,跟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囚禁在一起,差不多在十天的时间里,我的心灵得到了一种别样的洗涤。在外人看来,这里或许是罪恶的集散地。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次炼狱般的自我灵魂的审视。
条子问:“胡哥,今天一共判了几个?”
“连我一共五个。”老胡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深陷:“到时候路上有人说话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屋里有一阵尴尬的沉默。**和老鼠牙缠完了脚镣,蹲一旁去也不吭声了。平时都说兔死狐悲,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理解的这么深刻过。只有身处其境,才能明白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哀伤。淡淡的如同一阵风,却无法抗拒的渗入骨髓。老胡拎着绳头走了几步,觉得脚活还不错,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摸出烟叼嘴里:“呵,终于能过两天安生日子了。”
那天例外的没有给我们安排活干,下午的时候还安排我们去院子里放了一会风,晒了晒太阳。条子开玩笑的说:“胡哥,我们都沾你的光了。”
老胡靠在墙角坐着,伸着双腿眯着眼睛说:“从小的时候就学习为人民服务,可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没机会。没想到进来了,还能让大家沾沾光,也算解了我的一个心愿吧。”
“胡哥,你这说的哪儿话。”条子捧他:“你一杆大枪崩了六个当官的,这还不算为人民服务啊。”
“还有一个小姐呢。”老鼠牙插嘴道。
条子例外的没有嗤他,而是点点头说:“嗯,还有个小姐,胡哥,扫黄也算你出了一把力。”
老胡呵呵的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下,怎么看怎么有点悲怆。
人有的时候第六感真的很准,老胡果然就过了两天安生日子。两天之后,管教过来提他。过了一会儿,老胡回来,说刚才抽血了。
我们都明白,按照规矩,这就是最后一道手续了。死刑犯抽血,验明正身,明天就要上场执行枪决了。这就是条子口中的“走链”。
“怎么这么快,这才他妈的消停两天。”条子皱着眉,有些不满的说道。
“唉,早晚都一样,在乎这两天呢。”老胡倚着墙坐下,淡淡的说:“总算是走到头了。”
条子说:“胡哥,晚上我叫劳动号的送过来两壶热水,你洗个澡吧。”
“不洗了不洗了,都要走的人了,还在乎这幅臭皮囊干嘛。”老胡摇摇头说:“杜管今天还问我穿皮鞋不,我说省省吧。到时候枪子崩进脑子里,脑浆肯定溅的一鞋都是,谁还敢要啊。这不糟蹋东西吗。”
我听得心里一阵抽搐。二炮这时接上话说道:“嗨,胡哥,你还有心情管这个!”
“你们跟我不一样,我比你们岁数大点,就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你们没摊上过苦日子,不知道节俭。现在是都有钱了,饿不死人了,可人心也都黑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老胡自嘲的说道:“我这临走临走了,也变成碎嘴了。”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管教破天荒的送了两个烧鸡进来。老胡只扯了一个鸡腿吃,就说饱了,让条子把剩下的分给其他人吃。按说好久没有沾荤腥了,胃里的馋虫早就造反了。可这鸡肉送进嘴里之后,我却感觉像嚼着一块棉絮,怎么吃怎么不是味。
晚上不知道怎么了,我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瞎想发愣。老胡却睡的很安稳,偶尔翻一个身,脚下的铁镣子发出轻微的响动。我有些想知道,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梦,会梦见些什么呢?
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梦可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