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倩只是想让我尴尬，但很遗憾，我让她失望了。麦丰和我之间四年的同窗之谊，难道还挡不住一阵拳头的折腾？兄弟之间，越挫越勇。

小倩……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晚上回家后，我刚冲了个澡，手机就响了起来。是我弟弟用公用电话打来的，他现在家乡的城里读高二。我很不高兴的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弟说：“哥，我下了晚自习心里烦，自己在外面溜达了好长时间。”

我心里一“咯噔”，难道这小子到了发春的年龄了？虽然我不反对恋爱自由，但还是装着口气说：“有什么好烦的，你现在主要就是学习，乱七八糟的事情少想。”

“哥，咱乡里修什么工业园，盖厂子，占了咱家一亩半地，乡里说给咱九百块钱的补助。”

“多少？！”我当时就对着手机喊了起来：“九百块钱？！”

“九百块钱。”弟弟又重复了一遍。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亩半地，九百块钱？这简直就是坑爹！妈的我们家总共几亩地啊，全家就靠着它吃饭了，一下被占了一亩半去，才补偿九百块钱？我忽然间觉得荒谬的想笑，九百块钱，还不够一个领导一晚上挥霍的。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自己的情绪，问：“弟，咱爸怎么说的？”

“咱爸不同意，说给的补助太少了，上面拨下来的肯定不止这么点，中间都让乡里的那帮王八蛋给贪了。他不签字，乡里就天天派人来家里找，说这说那，有一次乡里的干部还带了五六个流氓过来，说我爸吃硬不吃软，把家里的头门都给踹坏了。”弟弟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那天我没在家，我要在家的话，非活劈了那帮王八蛋。咱妈害怕以后出事，就说赶紧签字吧，少点就少点。”

我这一听，心里难受的几乎要拧出血来。没想到安安静静的家乡竟然能出这种事，家里的人竟然会受到这种威胁。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实在不愿去想象他们受到惊吓的时候那慌乱的表情。我身在外地，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乡，却没有料到家乡却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问：“这事咱妈怎么没给我说？”

“咱妈说你在外地工作，忙的很，不想让你担心。”

我一听这话，懊恼的就想拿块砖头拍在自己的脑袋上：“弟弟，我给你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要跟人家动手，知道了吧？要万一动起手来，事情就大了。你最近勤回着点家，经常劝着点咱爸，他那也是一个犟脾气。实在不行，就把字签了吧。”

“可是，哥……”弟弟迟疑了一下：“才九百块钱啊，太少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弟弟，你就听哥的，啊。千万别跟人家动手。哥在外面赚着钱呢，以后咱不差这俩钱花。”

“哥……”弟弟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我嘱咐了他几句早点睡觉好好学习之类的，就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后，我就愣愣的坐在床上，越是不愿意去想，心里面越是浮现出父母的影子来。母亲一定被吓到了，我痛苦的捶着自己的心窝。这都怪我，是我没用，如果我不是这么的贫穷，父母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发狠一般的想，如果我有了钱，我一定让父母离开那个鬼地方，越远越好，去美国，去加拿大，去西伯利亚！我宁可跟着父母在冰雪中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在恐惧中生存！

我的胸口仿佛被掏空了，眼前一阵眩晕，颓丧的倒在了床上。我想起了原来的一件事情，那个时候我上大三，有一次放假回家，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烟雾，熏的人直流眼泪。东明县城里有很多人都得了甲状腺瘤。所有人都知道是当地化工厂的问题，却无可奈何。后来乡里的数百名教师联名手书上丨访丨，当局才迟迟的来了一场不情愿的调查。调查之后，官方回应，一切合乎标准，形势一片大好，没有任何问题。什么联名上丨访丨，写的全部都是谣言……据说是那个化工厂的老板花了N百万摆平的。在那贫瘠的地方，他的儿子却开着时髦的跑车招摇过市。赚够了钱之后，他们就在海边城市买别墅，买楼房，彻底的远离了那个被他亲手污染过的地方。

我记得艾青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真是绝唱啊：为什么我的眼里长含泪水，因为这里的空气被污染的呛人……

父母活到现在，遭过多少罪。儿子已经成年，却一筹莫展。我长叹了一声，自己的声音震颤着自己的灵魂。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看看年迈的父母和冲动的弟弟，我躺在床上，心里一阵一阵的抽搐，在这样一个喧嚣浮躁窗外闪着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夜晚，我却愈发的思念起贫瘠的家乡。这里只是一个不让我插足的名利场，那里才是我的根。但我知道，我还不能回去，起码不能这样两手空空一事无成的回去。我也算出来了这么多年，是乡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我不能灰头土脸的回去丢人。无端想来，或许当年在乌江边上的项羽也是跟我一样的心情，不愿垂头丧气的面对江东父老。但千百年来，项羽难觅知音，历来悠哉的文人骚客抒发的也是“包羞忍耻是男儿、卷土重来未可知”一类站着不腰疼的感慨，却惟独有一位女性，她深深了解项羽，明白那种不可重来之痛，以一红颜之身写下铿然语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我想，两人都已作古，项羽一定会在泉下将李清照引为知己。

而我的李清照呢？

在窗外透过霓虹灯光的暧昧夜色中，我自嘲的笑了，扯的胸口发疼。我想的太多了，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李清照，自从有了人民币，李清照就全死了。

一年前，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我会说梦想、爱情、自由……现在如果有人问我，我会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说：钱。没有踏入社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年的时间竟然能够如此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改变的不留一点痕迹。钱由原来的恶俗之物变成了人类万能的主。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谁说中国人集体价值观缺失，那是不懂国情，不明白中国特色。特色是个好东西，就像是一贴狗皮膏药，就算哪里烂的流脓了，糊上一块也能愣装没事。

我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片黑色的海水中，不知道该往哪里游去。我想成功，但什么是成功？成功跟怀孕一样，大家都来恭喜你，但是没人知道你被操了多少次。我平躺在床上，无边的黑暗向我涌来，如同有形的重量一般压的我喘不过气。黑暗中有着一群纠缠在一起的怨魂，他们都是被操过N次而终于“成功”的人。现在他们来逼我，以过来人一般的姿态逼我说出成功就是等于赚钱这个答案。我紧紧的咬着自己的牙齿，锁住自己的喉咙，努力的让自己不说出这句操蛋的话来。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只是想往自己的帮派里多拉一个人，以显得自己被操过的理直气壮。

那天我睡到半夜就醒了，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又出现了父母的面容。父亲、母亲、弟弟……我到底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夜深人静的时候，绝望像毒瘤一样扩散。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四

后来弟弟又给我打了两回电话，还是那个事情。对此我一筹莫展，只能告诫弟弟不要冲动，对他说要理智，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弟弟在电话里冲我吼道：“屎！”

我不知道他是骂我还是在骂谁。不过做这么一个无用的哥哥，挨骂也是应该的。我唯一能够帮助家里的，就是想办法多赚一些钱。我把刀鱼的永久牌借了过来，在酒吧晚上熬过十二点才骑车往家走，这样能比平时多接上两个活，多赚一百多块钱。我准备在月底的时候，扣去自己的日常花销，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里。

我做这个打算的时候，心里很快乐。父母在接到我寄的汇款单的时候，一定会引以为傲的。虽然他们会打电话给我，劝我把钱自己留下，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是高兴的，不是为钱，而是为了这一个举动。草民其实都是很容易满足的，但他们有时候往往被逼的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