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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林大个家,屋里还给我亮着灯。我推门进去,就见林大个只穿着裤衩,满身肥膘地横在炕上,肚子一起一伏地打着呼噜。我没喊他就醒了,给我腾出一个地方,睡眼惺忪地说:“唠到这前儿,真能唠!你和柳家那娘们能唠这么长时间,我就知道,她指定知道了你和她闺女好的事儿。”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农民的判断能力,但我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就说:“你儿子没回来?”
他说:“不是住在学校么。现在,村子学校都黄了,孩子都集中在乡里读书。这可倒好,村子年轻人,能行不能行的都出去打工了,孩子又都被赶到乡里读书,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村里一点活人气没有。我这么大岁数的,算是年纪轻的了。哎,柳家那丫头,要不是她妈有病,也早出去了。”
他又扯到柳香身上,我赶紧说困了。他并不放过,说:“仲远,这屋里没外人,你告诉我,你和柳家丫头睡过没有?”
我坚定地摇头,说:“那不是爷们干的事儿!”
他很失望地转过头去,望着棚顶说:“白瞎你俩这感情了,要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睡个三回五回,这辈子都算白活了,柳香那丫头,长的,给个七仙女都不换!要是------”
我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睡觉,困死了!”
我突然想起她老婆出去打麻将的事儿,看看他给我腾出的地方应该是他老婆睡觉的位置,问:“嫂子回来睡哪?”
林大个说,“管她睡哪,你就睡吧,你嫂子钻进你被窝,你能一脚把她蹬出来。有柳家丫头,你还想搂哪个娘们?”
我说:“你能不能不跑题?”说完赶紧躺下,假装困意很深的样子打了一个哈欠。
他见我实在困了,哼哼一声,才闭上嘴,上趟厕所回来,躺下后不消半分钟,就又打起了呼噜。见他这么快地进入梦乡,我心里着实羡慕,想,像林大个这样的人,没有了那么多的精神需求,日子虽然平淡着,却也是没有烦恼地幸福着。谁能说,这种简单的幸福不是一种幸福?太阳升起落下,一天就过去了,春去冬来,草木一绿一黄,反复个几十回,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也算在世上活了一生,走了一遭。
可是,人,能这么活着么?
不想这么活着,就有睡不着觉的烦恼与痛苦。如若简单地活着,就难以捕捉到自然万物春去冬来那些变换无穷的美妙语言。像林大个这个做人做事都讲究的关东爷们,在他的日子里,草木绿了也就绿了,黄了也就黄了,这些变化不会在他内心中引起一丝的惊喜与伤感。男女之间的好,也不过是为了睡觉而已。结婚,也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而已。但,这可是所有的哺乳动物,甚至蚊毛蛆虫都会的啊。这时,已是午夜时分,躺了一会,感觉炕面还是热的烙人,就挪动了一下身子。于是就想起我读五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儿。那天,我放学回来,去一个小山沟去迎薅猪食菜的母亲。半道。看见一位放羊的老头,在山路边捡起一块木头疙瘩,他拎起木疙瘩哼哼呀呀地唱道:“老汉我打个疙瘩头,回家烧个热炕头,瞎晚摸个**头,一觉睡到出日头。”说完,扬起鞭子,一声脆响便回荡在山野上空------我读五年级了,男女之事也懂了一些,所以对摸丨奶丨头那句印象特别深刻。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声脆响仍然不绝于耳,缭绕于心际。辗转反侧一个来小时,才勉强进入半睡眠状态,对于我,也就算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随便在林大哥家就着小咸菜喝了一碗粥,才回到家。
这是我当上准科头后第一次回家。没有荣归故里的感觉,却觉得心悬在半空,无法预料的未来令我如履薄冰。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子,从解放战争到现在,倒是出息了几个人物,做到市地级的官员也有,不过那是文丨革丨之前的事了。这几个人有出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换来的。改革开放之后,就再没听说谁做了大官,像我这样能混进城里,当上科头的人,就属于凤毛麟角了。我暂时担任准科头,家人自然高兴。总是在外做药材生意的大哥,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听说我升迁了,给我打了几遍电话,嘱咐我要好好干,一家人都看着你,还说什么时候回来,他和嫂子张罗一顿饭,把老亲古邻,村里头面人物,该请的都请来喝一顿。可我一直推脱说单位事忙,顾不了回家,这请客的事儿也就一直没能如愿。
今天我不晚不晌的突然归来,一家人都兴奋不已。一向瞧不起我的老爹,看见我回来,也不和我搭话,对我一如从前的冷漠,但我能够看出来,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藏着无法掩饰的喜悦。对我妈和我的胖胖说:“老二回来了,晚上,你娘俩张罗饭,我去拎回几瓶酒,把老大一家也都叫来,老二的姑父姨夫,大舅二舅也都请来,大伙在一块儿热闹热闹。秦家几辈子了,祖坟总算挤出一股青气,不容易!”
我赶紧说:“爹,我是去县城给单位办事,经过乡里,顺路回来看看。再说,中学那几个馋酒的,听说我回来了,早就把我号下了,死活要祝贺祝贺我升迁。我不去不好。”
我老爹一听说我过去的老同事请我,脸上放出欣慰的光彩,说:“去吧,别撅了人家的面子和人家的好意。别人张罗请我儿子,要比自家张罗强。”
我老爹今天对我这个态度,使得我更准确地掂量出我这个准科头在他心上的重量,不知为何,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这时,我的儿子小胖从外面淘气回来,小胖脸全是一道道的泥水,见着我就张开双臂,跺着双脚催我抱他。我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张开两个手指捏着他的脸蛋,他的小胖嘴就成了圆形。我贴上他的嘴说,来,儿子,亲亲爸。小胖啪地一口,亲了我一下。小胖亲完我,我才意识到,这一系列的动作,完全是从柳香亲我儿子复制过来的。正是有了小胖,柳香所有的等待就更加渺茫了,使得柳香才下了决心外出打工。想起柳香打工,是出卖肉体的打工,我的心又不可抑制地痛楚了半天。
我在家吃了午饭,黄昏时分,走出家门。为了不引起老爹的怀疑,特意骑上搁在墙角多年没用的自行车,半道扔在林大个家院落,迂回了一段路,才来到柳香再也不想回来的家。
好在柳香家与上下几户人家相隔挺远,又有夏季蓊郁树木和庄稼的遮掩,一路上没看见谁。到了门口,我又前后左右看了看,才迈进院落。
一迈进院落,就见晾衣绳上晾晒几件衣服。我一打眼就分辨出这几件衣服不是柳香母亲的而是女孩的夏装。我的心扑通一声,略一驻足,想:难道------转而我又想:不能啊,她明明说再也不回这个村子了,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赶紧迈步走进外屋,见外屋和厨房都没有人,铁锅盖边缘升腾起一缕缕的蒸汽,闻到苏叶混合黏米蒸熟的清香。我迟疑了一会儿,推开里屋门,一眼瞥见那个再也不想迈进这个屋子的柳香。
此刻,柳香背对我,正在专注地包裹苏叶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