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香母亲陷入了沉思之中，只能捕捉到她表情里的落寞与无望。她没有了那些热切的期盼，我就不想立刻回答她了。找个借口说我出去一趟，没等她说什么，便自己走出屋子。
站在院落中央，我满腹心事地抬起头，遥望着远方。视野里起伏连绵的峰峦，一如五年前那个夜晚的样子，形态没有任何的变化，仍然黝黑而神秘地静默着。我去寻找代表我符号的那颗星星，而山坳的上空，仍然不见那颗星星踪影。我环视了一下院落，还如五年前一样，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栽种在院落边的芸豆秧子爬上了用细木条搭成的芸豆架上，重重叠叠的心形叶片，墨绿在星光与灯光互相映衬的光线中；几颗当年生的花草，正在鲜艳地开着，在窗户透出的朦胧灯光耀映下，显示出冷艳娇嫩的美丽。这没有太多变化的一切，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柳香，已不是五年前那个柳香了，我，也不是五年前那个秦仲远了。我问自己：如果此夜我和柳香在一起，我还能那么长久地坚持人性的美好么？
这时，几声长长的犬吠，带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慢慢的荡漾开来，使得静寂的山乡夜空显得苍凉而空旷。五年前那个深夜，柳香说，当她听见谁家狗叫声，便想象着我牵上她的手，说着别害怕之类的话，在这并不能实现的奢侈的想象中，柳香甜美地睡着了。想起这一情景，我的心禁不住一阵疼痛。我无不遗憾地想，假如我娶了柳香，每当这时，她就会像一只受惊的小兔钻进我的怀里，而我会抚摸着她的头发，吻上她的额头，怜爱地把她紧紧地搂在我的怀抱，让她饱满而精致的双乳贴紧我的胸膛，渐渐地，我感受到柳香身上轻微的悸动，她的脸蛋越来越频地蹭着我的肌肤，双臂环抱上我的脖颈，传递出她渴望我进入的信息。因为有了这样心灵慰藉的需求，转而成为一种身体的渴望，我与柳香的身心便碰撞在一起，交融在一起，彼此享受着对方的爱抚。因为爱着，我与柳香传宗接代的动物行为，发泄身心的自然渴望，也浸染上温馨的诗意，进入男女相爱的最高境界。而我与我的胖胖，在寂静的夜里，即便是听见虎啸狼嚎，她也不会钻进我的怀抱，况且她的粗壮体格，也容不得我把她揽进怀抱。听见谁家狗叫声，她会像听见蚊子声一样，照样进入睡眠的最高境界。这样的日子倒是安稳了，但也缺失了生命最美好的东西。人的生命进程中，男女生活在一起，安稳，可不是唯一的需求。
想起胖胖，我不由得望了望我家居住的村落。柳香家房屋坐落在山脚下，地势比较高，站在这里，透过山路边高大树木的缝隙，能够望见村落的部分人家，在这个深夜，只有几户人家的灯光还在亮着，散落在村落上空，告诉人们那儿是人家密集居住的地方。我家就在村庄的东面，此时，那儿漆黑一片，我那日渐苍老的父母大概已经睡了。我的儿子小胖也许正在甜睡吧？在这炎热的夏季，他胖乎乎的腿脚一定裸露在外面了，那个传宗接代的小鸡鸡也不知让没让尿水憋得挺起来。我的胖胖，怕是干了一天活，也在轻轻地打着鼾声。此刻，胖胖做梦也想不到，我已经准备和她离婚了。胖胖，这个我父母心中最孝顺的儿媳；这个我半月二十天才回来一次，匆匆忙忙过一次夫妻生活就满足了的女人；这个从不用我牵挂父母，父母有个头疼脑热，她就满张罗给找大夫的女人；这个我回来干不干活从不抱怨我一句的女人，过不了多久，经过一阵无法避免的吵闹，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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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我对胖胖这个平凡的女人产生了深深地留恋，对我的平凡生活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想一想，这个世界，有多少人不是像我这样，过着平淡甚至是平庸的生活呢？况且，柳香已不是五年前的柳香了，她在我工作的城市，在我心灵漂泊的地方，已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离了婚，她能不能嫁给我还是一个未知数。这样想完，我马上意识到：五年前我离不了婚，五年后的今天，我依然离不了婚。
我回到屋里，见柳香母亲已经喝完了药，把药罐药碗送到墙角边，转回来又坐到炕沿上。我慢慢的坐下来，假装平静地说：“咱们这地方，一到深夜，还是挺凉快的。”
我刚说完，就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是凄然的却又是欣慰的一笑。她没接我的话茬，轻轻地问我：“二侄，想好怎么回答了？”
她的话问的有点怪。我停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柳香是个好姑娘，是我心中最好的女孩！可是，我结婚了也就不能后悔了。这可能是我和柳香没有缘份吧？”
她看看我，脸上现出欣慰与失望并存的表情。说道：“二侄，婶没看错的话，你后悔了。可你为了你儿子、你父母、你媳妇，你不能后悔，你后悔不起呀。婶是希望你后悔的，但是，婶怕你说后悔。那，你就不是我的二侄了。婶没白看重你，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也难怪柳香稀罕你。不瞒你说，去年春，就是英子到山上给你采菜不长时间，我看英子一天天掉魂的样子，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想上你家探探你爹妈的口话，看这老两口中不中意你媳妇。明知你媳妇是个好媳妇，我还是去了，拐了几个弯我才说到你媳妇身上。一说到你媳妇，你妈脸上都放光，说你媳妇是她亲闺女，是她暖心小棉袄-----说你媳妇天下难找，叫她闭着眼睛给摸到了，人要是命好，好运挡也挡不住。你妈说个没完没了，还拉着我，不让我走，说让你媳妇做饭给我吃。我哪能在你家呆下去，没那个脸呆下去啊，不顾你妈生拉硬扯，赶紧走出你家门。我回到家，对自个那个恨哪。柳家再苦再难，也不能拆散人家，干那种缺德事儿啊！英子，她苦就苦吧，将来咋样，就看她命了。哎，我认命了！”
听到这里，听到她说英子苦就苦吧，将来怎样就看她命了，我的泪水已流满脸颊。柳香母亲不知道，她女儿的命运，不是将来而是今天，已经完全泡在苦水中了。我不想在一个女人面前流泪，可我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流。我为眼前这个母亲而流泪，为不能救我最爱的女孩而流泪。
此刻，夜已深了，多少人家的女儿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可是，柳香这个我心中最美的女孩，却要在那种场合为了生存而耻辱地忙碌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人家的脸色，伺候那些有权有势寻欢作乐的男人。我不能救她于水花之中，没有一丝力量拯救她。这时，我才掂量出：钱，是多么重要；权，是多么重要。我若有二者之一，就可以把曾经最爱我的女孩，把我最爱的女孩拯救出来。
柳香，她是个满心爱着生活的姑娘，是一个把生活当成读诗一样享受的女孩，她读泰戈尔，她读舒婷，她读平凡世界里那些平凡人的诗意，在这个深夜，却难以在她的生活中寻找到一点诗意。想到这儿，我咬住嘴唇不想哭泣，可是，我还是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