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她上下看看我，眼神里一片迷茫，说道：“侄呀，你是上过大学的人，刚才你说你没欺负柳香，你这话可言重了。你婶文化不高，读到高二那年赶上文化大革命，没读过大学，可也知道两情相悦是咋回事儿，两个男女如果真心真意地爱着，呆在一起就别说谁欺负谁了。你和英子在一铺炕上，一个晚上都在一铺炕上，英子的心都在你身上，你俩能不有一些亲昵的举动么？小狗小猫没谁理它了，还希望有人来拍拍脑袋摸摸毛呢，何况一个心事没有着落的女孩子？”
她说到，我立刻想起那个夜晚，当柳香说到伤心处，我不止一次地抚摸过柳香的头发，轻抚过她的后背，以期给柳香一点安慰。现在，柳香母亲用小狗小猫这个比喻，我感觉有一千条荆棘在抽打我，心止不住的一阵刺痛。
我的表情，柳香母亲又看在眼里，她宽慰我说：“侄子，你只要不过分，婶是不会责怪你的，再说了，婶也不想责怪你。至于，你说那晚你和柳香说了许多话，这我信。那晚，英子是不会让你睡安稳觉的，她心里可是攒了不少话想对你说，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了，她能不一句接一句地说吗？这孩子------”说到这，她又咳嗽起来。看她这样，我有些不忍心。等她咳嗽停下后，我突然改变了明天起早就走的决定，说：“婶，你慢慢说，今天你身子不舒服，明天强点了，你侄子再来听婶说。”
本来，我走进这个小屋那一刻起，我的心一直焦急，就想听一听结果，主要听一听柳香结婚前丢了嫁妆这事儿，看看柳香母亲的病，给她扔下个一两千，以补贴她一下，明早就赶紧赶回城里。当我说了明天不走了，再来听她说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立刻安稳了平静了。这，只是因为，柳香母亲不会责怪我，不想责怪我吗？还是因为时间充裕，不那么急急忙忙的了？我说不清。
随之，我又想到，她已经知道我和她女儿有一些亲昵举动了，可她，为什么不想责怪我呢？
她咳嗽还未平息，就摆摆手说：“咱娘俩还是把话说完吧。这深更半夜的，咱娘俩正好能唠唠真心嗑。柳香这孩子，她的心里话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她只好对那些花花草草说。干活闲下来，有时我就看见英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托着下巴，就那么满腹心事的望着远方，望着望着，就眼泪汪汪的。春天来了，见到路边地头拱出来的草芽，她也能蹲在那儿看半天。前年秋的一天，刚下了一场枯霜，我和柳香到沟里收拾那点小豆（方言：红小豆），活干完了，我就看见柳香走到地头上边的树稞子里，在那儿，手托着一朵花，满脸伤感的样子端量着。那朵花还没开，就经历了一场秋霜，花瓣像被开水烫过的一样耷拉下来。这朵花可能没有谁见到它开放就枯萎了。柳香看着，眼泪就挂在了眼角。我知道，她是看到花，想起自己的命运了。看柳香那样，我这当妈心酸呐，当时，就转过身子抹起了眼泪。像这样的事儿，我见过不下三五回了。你说，二侄，那晚，她好不容易和你呆在一起，能不没完没了地跟你说么？怕是把你说絮烦了吧。”
听到这儿，想到柳香心事无处诉说也没法诉说的痛苦与孤独，我感到人世间是这样的冰冷。外面起风了，我听见柳香家后面的那些树木摇曳摆动发出的萧瑟声响，感觉时节像进入了秋天，我的心一阵悲凉。
柳香母亲说完了这些，又问我说：“刚才，我问你后悔没有，你说没后悔，语气也挺坚定的，你婶这心总算落了地。你要是说后悔了，你婶会伤心地，英子她更能伤心。不过，婶子不明白，你说你不后悔，那你出了一口粗气，是因为什么呢？那可是一个老爷们极度痛苦时，才能有的叹息啊！你能实话告诉婶子吗？”
我那一声短促的叹息，真正的缘由我是不能实说的。可是，我不是因为陪伴柳香而后悔，那，我编个什么理由能遮掩过去？
接着更新：
我知道，柳香母亲再次问起我为什么后悔，能够表明，她很在乎我后悔什么。我看看她，见她满是沧桑的目光里，似乎蕴含着一种期待。这种期待的眼神，使得她干涩的眼睛里有了光泽，皱纹里都潜藏一丝浅淡的微笑。看来，我不能随意编理由糊弄她了。
我说，“柳香对我这样，我后悔教她时，帮助她太多，使得她对我有了心理依赖。现在，我来到婶家，看到婶子身体这么个状态，又后悔帮助婶子太少，柳香对我那么好，我却没有替她分担一点，我是为这个后悔的！”
我说到这，她凄然地一笑，说：“二侄还是挺会说话的，两头堵。你这话要是英子听见了，她好伤心了。她读书那前儿，你帮她是应该的，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一个村住着，又沾亲带故的，你应该格外帮助她。你现在帮没帮我，我想，是不至于你后悔的。二侄呀，我就直说吧，看你那样子，我以为，你是后悔结婚早了呢。”
我看看她，不知道她这句话从何说起。我结婚那年，实岁可都三十了，农村三十岁的爷们还没结婚，那是要被人笑掉牙的。再说了，我不和胖胖及时订婚、结婚，柳香可能随时毁在我手里。于是我说：“我结婚不早了，虚岁三十一了。”
“侄子，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英子毕业那年，快到年根结的婚吧？唉，你结婚那天，是你喜庆的日子，可是，对英子，是她最伤心地日子。揪心呐，那几天！”
这我才想起，柳香在我俩独处的那个夜晚，曾说过：“你结婚那天，我好苦啊-----唉，还是不说了吧。”但我从没问过柳香。柳香那天的痛苦完全被我忽略了。我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柳香母亲，希望她尽快说下去。
她看看我说：“那几天，英子一直烦躁不安、愁眉不展的。跟她说啥，她都爱答不理的。你结婚正日那天，她更心神不宁，刚坐下就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吃早饭，她把筷子放在碗里搅过来翻过去的，却没喝几口就撂下碗筷。看她那烦躁郁闷的样子，我说今个儿老秦家办事情，远近也算是亲戚，咱去帮个忙，给捧个人场，你在家闷得慌，跟妈去散散心。谁知，我刚说完，柳香脸色都变了，大声冲我说：“人家结婚，我去干啥呀？”没等我再说什么，她一扭头就回到屋，头朝里趴在炕上，双脚像没有一点气力似的耷拉在炕沿边。英子是一个孝顺孩子，她可是头一回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我进屋扒拉她一下，问她怎么了英子？她不看我，语气到是和缓了一些，说：妈，我肚子疼，绞劲地疼，妈，你自己去吧，要早点回来。当天，我从你家帮忙回来，看见她还在那儿趴着，只是地上这一摊那一块的，全是她扔的鼻涕纸。我当时站在地上，心里那个纳闷啊，不知道这孩子咋的了。问她，她啥也不说，后来两天米粒没进，嘴角起了不少水泡。
第三天夜里，她发高烧，梦中说起了胡话，念叨你的名字。我赶紧打开灯，一看，英子脸腮、眼角，一道道的全是泪痕。这我才知道，英子这孩子这几天这么反常，原来，是因为你结婚了。这孩子稀罕你，已经陷进去很深了。你结婚了，把她所有的念想全都掐灭了。
柳香母亲说到这里，屋里有好长时间的沉默。我低头不语，想起我结婚那天，柳香深至骨子里的绝望，却被我忽略了。想想，人的一生，能有这样一个异性为你这样的流泪，因为不能与你终生相守而有这样的绝望，此生何求？此刻的我只想流泪，而我却不能流泪。我想抽烟，想让烟雾掩饰掉我所有的忧伤，于是，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烟盒。柳香母亲看我一眼，说：“二侄，光听我说了，絮絮叨叨的，把你抽烟这码事给忘了。你抽支烟，趁这功夫，我把药熬上。英子在家时，这活都在她身上，定时定晌的把药给我端来。”说完，走到外屋熬药去了。
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看着缕缕上升的烟雾，我在追问：我后悔了么？如果说以前听到柳香因我结婚而绝望，我能深深的遗憾但不会后悔。可现在，想到柳香为了给她母亲治病而要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我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假如那个夜晚，柳香的花蕾能够在我幸福的悸动中绽放，我娶了柳香，柳香何须沦落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