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城,再给你上一节课,唱戏,大声唱,唱我们陕西人的秦腔!特男人!”童辉冲着罗城干了碗里的酒就吼开了,大家就跟着童辉一起吼在线路上早就熟悉的秦腔:
寡人夜来把花灯观众爱卿随孤站两边
一厢里武将能血战一厢里文臣敢死谏
边关的将士受饥寒为孤守国门舍家园
血染的战袍无锦绣火淬的战刀寒光闪
……
金子贵的湖南话唱出的秦腔煞是难听,却卖力得不行,一群男人的声音就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才躲开雨水的野鸟被粗犷的嗓门吓着了,扑楞楞地飞起,却吓了一跳才学唱的罗城。
早晨金子贵还在梦里的时候,童辉就摇醒了他,一睁开眼睛金子贵就问:“出操了吗?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连长,咱们巡线呢,在临江山里,出哪门子操?”童辉笑了说。
“哦,我还以为在连队呢,昨晚上做梦了,梦见我带着连队在街道上走正步,街上的老百姓都笑话我,我想让大家停下来,就是不知道下口令,还梦见罗城小子打了出租在旁边跟着走,一边走一边喊连长你等等我,我寻思这小子不是坐出租了吗,让咱们等他什么呀,真邪门,做什么鸟梦!”金子贵爬起来伸了一下蜷得发麻的双腿说。八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大家个个像干了的虾一样缩着,这时候金子贵看见战士们早就穿上雨衣站在雨地中了,昨夜的篝火变成了一滩黑水,没有燃烧尽的松枝伏贴地粘在灰烬中,就想昨晚上一定下雨了,于是钻出帐篷穿上雨衣准备出发。等大家都把行囊准备好,金子贵就发现雨下得更加大了,清晨的山谷雾蒙蒙一片,刷刷的雨声在挤满树木的山谷中密集地敲打着一切可以看得见的生物,金子贵顾不上欣赏这没有城市喧嚣景致和静谧,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老天爷,就大踏步地带了队伍沿着标石明示的方向朝前走去,一路上迷彩鞋窝里就像猫舔浆糊一样“叽吧叽吧”地着响。
雨越下越大,罩在头顶的树冠已经无法再阻挡雨水的肆虐了,清亮亮的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流,流到腿弯处就湿透了大家的裤子,每个人的小腿这个时候就很健美地暴露出了原始的曲线。好在线路一路稳定,在一个山梁上金子贵掏出手机一看,信号蛮不错的,就给连队打了一个电话,指导员说连队一切正常,又向金子贵道了辛苦就挂了。
中午的时候大家正好碰到一处山洞,金子贵招呼大家进去休息一会。童辉和其他几个战士捡来洞里干枯的树枝,点燃了烤干衣服,大家就又用几块石头垒了一个简单的灶,用树枝当燃料煮了方便面吃。金子贵吃得挺香,吃完了放了几个响屁,那罗城就偷偷地笑,金子贵却不难堪,笑骂了说道:“你笑个屁,我是肚子凉,一受凉就屁多。”说了话就又放了一个,那罗城就笑得差点打滚,笑完了自己又想挣一个出来,却死活没有。大家就都笑了说罗城,你小子屁大一点,还不是真男人呢,真男人要想来一个屁,就能来,说了话果然又几个屁响了起来。金子贵就说:“在临江的山里呆时间长了,受凉,屁就多,你过两年就有了。”那罗城就说我说呢,你们的屁怎么那么方便。
下午大家正行进的时候,金子贵就觉得眼皮“突突”跳个不停,心里就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对头,便把大家分成两排,要求两人手拉手走,他害怕谁万一脚下一滑,滚下山坡那就麻烦了。
然而傍晚时分,到底还是出事了。
傍晚的山里基本上黑了,金子贵寻思找个地方宿营,就对大家说我们快些走,走过这座山梁,前边有一个山洞,今晚上好好举办篝火晚会。罗城听了之后,就又高兴得不行,说晚上我多捡些柴火来。金子贵就说只要快些走,晚上有你玩的,几个人说着话就走到了一个山崖的下边。这时候金子贵感觉脚下的泥土有些松软,紧接着就感觉双脚陷了下去,心里一紧张就喊道:“大家快些捡干处走,这里可能有过泥石流!”童辉他们一听就朝山坡的干处跑,因为大家清楚地看见,山坡下边的小树安然无恙,这说明泥石流一定是在小树的上边被什么给挡住了。大家一个牵了一个斜着身子往前滑,罗城本来是和童辉一起的,结果鞋子陷进了淤泥里,弯下腰子正找鞋,金子贵这时候就听到了“呼噜噜”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抬起头一看罗城的上方大约一丈多宽的黑色的瀑布急速地朝他卷了过来,一时间金子贵眼前就黑了一下,一个激灵之后他就发狂似地喊了一声道:“罗城,快跑!朝我跑!”喊着话便想朝罗城冲去,脚下一滑却骨碌碌滚下了山坡。惊讶的罗城才抬起头,一股迸涌的泥浆裹满石头就从他的身上盖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战士们这时候才看到,新兵罗城早已和他身上的方便面不见了踪影。
瞬时间,金子贵在那残酷的“呼噜噜”声响中感到头皮一阵紧缩,心脏也似乎随之骤停。年轻的金子贵虽然毕业于一所指挥院校,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早就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但是毕竟没有亲历过死亡的残酷,更何况,死亡降落在了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身上。
金子贵常年巡逻在大山里,泥石流的阴冷残酷他是亲眼看见过的,那不是火山爆发的愤怒,也不是洪水肆虐的野蛮,属于一种带着邪恶,带着嘲弄,带着报复和共同毁灭的类似于变态的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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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贵生性本来有些过于钢硬,他看不惯一切阴冷的物事,甚至于看见蛇他都想砸死而后快,对于把一切生灵利用肮脏躯体的漫延毁灭的泥石流他害怕而且憎恶,他听不惯泥石流“呼噜噜”的声响,以致后来听见别人打呼噜他都感觉脑髓里边像钻进了一个虫子一样的痛苦。后来他的妻子湘花一次打呼噜的时候,他半夜爬起来把湘花捣鼓醒后严肃地告诉了这个问题,湘花虽然表象上刁蛮,但却对金子贵提出的这个问题格外重视。湘花本来是不打呼噜的,那次的呼噜是因为她太累了。湘花后来再也没有打过一次呼噜。
“罗城!罗城!我来了,等我呀!”滚下山坡地金子贵顾不上身上的伤痛,揪着长满野刺的灌木疯了一样顺着山坡爬了上来。泥石流吞没罗城之后,瞬息间就又恢复了平静,爬上山坡的金子贵半条腿陷进淤泥中徒劳无益地挣扎着哭嚎着寻找着罗城,另外六名战士不一会就聚到了金子贵的身边,大家都在淤泥里喊着罗城的名字。
“罗城呢?罗城!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听到就回答!”金子贵尖厉恐怖的声音把黑暗的山谷刺破了一个又一个洞,然而罗城还是没有应声。
“罗城一定在淤泥中,一定在!大家不要慌,火速发电,挖开淤泥找人!”已然慌了神的金子贵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连滚带爬地带着六名战士爬出了淤泥。
夜晚金子贵把人从泥浆里刨出来之后,那个在几个小时前还和自己还开玩笑的战友已经惨不忍睹了。他身上的肌肉被尖利的碎石划得满是一条一条的深沟,全身的衣服只有上衣保存了一半,还有他才戴上不到一年的列兵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