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大人们都很辛苦,所以晚上都会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他们会将我在田边抓那些鱼虾螃蟹用面粉裹了然后用菜油炸成金黄,当做下酒菜;此外还会煮一些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花生,跟毛豆角、玉米放在锅里一起煮。煮熟之后全部装在筲箕里面,一面看电视一面吃着这些东西聊天。很多邻居也会过来这里看电视拉家常。记忆之中,那个时候的农村真的很热闹,因为那时出远门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都在家里面种田。一个村里好几十户,每家基本都有五六口人。而外婆家又是最热闹的,她家院子大,又有电视看,村里不管老小都喜欢往这里聚。所以总感觉家里热热闹闹的。相比之下,现在的农村却是那么的冷清和凄凉,即便是逢年过节,也再难见到过去那种热闹场景了。
过了八九点之后,地面上的热气就会慢慢地收减一些。等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能感觉出凉意之后,我们就会在晒坝里铺上一张竹席,先用湿毛巾抹过一遍,等水汽干了之后就躺在上面纳凉,非常舒服。
我们那里的竹子非常多,所以家里用的这些竹篓筲箕包括竹椅、竹席都是外公自己编的,手艺巧得很。有意思的是,外公还给我做了一套我专用的竹制品,比他们用的都要小一号。比如一个小背篓是我跟着唐英一起去割猪草用的,一把小竹椅是我专门坐在上面写字用的,一个小筲箕是我用来装东西的;就连纳凉用的竹席也有一张小的是我专用的。不过这张竹席虽然小,也够我和唐英两人躺在上面了。大竹席难得铺,也不好收,所以我们都是睡在这张小竹席上乘凉。一般大人们只允许我们在露天坝里躺倒十点多钟就得回屋去,要不然露气就会沾在身上,说是要得风湿病。
乘凉的时候,我就躺在唐英身边,她拿着一把用棕树叶做的大蒲扇,慢慢的替我扇着,讲些她在课本上学到的小知识。那时我正是最好奇的时候,什么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比如她讲月亮掉到了井里,一群猴子就去井里捞,一个牵一个穿成一串下去捞。我就看着夜空上悬挂的月亮问她,我们这个月亮也会掉下来吗?她说不会,我们这边的这个月亮绝对不会掉下来。
“可是,也没看到有绳子拴着呀,万一掉下来怎么办,会不会砸着我们的脑袋?”
她就用手把我的脑袋抱着。“不会啦,月亮本来就不用绳子拴着的,怎么可能掉?”
“你刚才不是说有月亮掉到井里了吗?”
“没有嘛,我还没说完哩。等那群猴子下去捞的时候啊,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月亮的影子,嘻嘻。”
我又指着月亮说,它里面是不是点了好多灯,怎么会那么亮呢?
她赶紧将我的手拉开,说不能指月亮,要不然月亮会割掉你耳朵的!
我不信,我说月亮离我们这么远,怎么可能割到我的耳朵?
“它会掉下来割你的耳朵啊。”
“你刚才不是说月亮不会掉下来的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用蒲扇挡着嘴偷偷地笑。
我又继续问,天上那么多星星,怎么到了白天就不见了呢?
她说,到了白天因为有太阳为我们照亮,老天爷就把这些星星用一个大麻袋装起来了,到了晚上太阳落山了,再把这些星星撒出来照亮。
“那得用多大的袋子,才装得下?”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得很,总之比我们这个村都还大!”
我用手去捏了一下她圆嘟嘟的脸,问她:“唐英,你自己的家在哪里啊,比我们这个村大吗?”
她叹了一口气:“差不多吧,村里不都是一个样。”
“那么,你以后长大了,还会呆在村子里面吗?”
她摇头。“当然不会啦,我要去外面看看,看一看更大的地方。”
于是她就叫我跟她讲一讲我在云南看到的是个什么样子。我说那里有大山,比我们这里的山大得多。我们坐的火车,可以直接从山里面钻过去,呼哧呼哧地吼,可有意思啦!
她就望着夜空遐想,口中喃喃说道,等以后长大了,也要去坐火车……
有人说,或许我有一定的恋姐情结,才会迷恋上那几个温柔善良的姐姐。这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大家也有看到,小时候的唐英比我懂事许多,虽然年龄也是一定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她发自内心对我的关怀和疼爱。她从小得到的关爱就不多,不管是来自父母的还是兄长的;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她就想给予一个小表弟更多的爱护,以弥补内心的缺憾。总之,我后来在她面前是越来越任性了。比如,她将南瓜子洗出来晒在木架上,我会偷偷地拿去藏起来,让她到处找。她在河里洗衣服的时候我就故意在上游捉鱼虾,将水搅浑,她换位置,我便跟着过去;她不让我去黄葛树上掏鸟窝,我就偏当着她的面爬得老高,还冲她扮鬼脸。其实这些很多都是我故意这样做的,我很喜欢看她假装冲我生气的模样。当然有时候也是真的生气了,但我有办法哄她开心。就这样,我们两小无猜的童年,就在淘气顽皮和嬉闹嗔怪里度过了。
到了她上初中,我也读到了四年级。
上初中得去我们的镇上,当然就更远了。必须得住校,一周才能回来一次。以前天天跟她在一起,上学放学、陪她做家务或者疯闹,甚至晚上睡也睡在一张床上。这已然成了一种习惯。当她突然有一天不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竟然有点恍惚无措的感觉。总觉得缺少些什么东西。上学的路上再没有人陪我玩“捉猫”的游戏,也没有一起偷偷摘桑葚果的乐趣。以前虽然觉得学校的路比较远,但一路说笑玩闹着回家,却也觉得有趣。而现在呢,虽然一路上也有同村的学生,但完全找不到那种趣味了。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宽大的老式框架床里,简直就觉得自己像个被世间抛弃掉的孤魂。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五下午,我放学之后早早地跑去乡上的车站旁等候,因为唐英今天要从镇上回来,这里是终点站。
可是,我站在那里等到快天黑了,每到了一辆小货车我就挤过去寻找唐英的身影。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专门的中巴车到乡里来,都是用那种小货车拉人,车厢比较高,人得从上面跳下来。我担心她会摔着,所以就想过去扶着她。可是,一拨又一拨从镇上回来的中学生都下了车,就是没看到她的身影。
这个时候我就急了,怎么回事呢,是她没赶上车吗?或者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她也不可能留在学校,因为周末要回来拿米跟菜,还有一点必须的零花钱。我边想着这些就边往镇上的方向走,就算走我也得走到镇上去看看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结果没走多远就看见她了,一个人背着个小竹篓(农村的住校生都背竹篓,里面可以放大米、咸菜和书本)缓缓地从远处走来。我心里又高兴又生气,几步冲过去就喊了起来:“干嘛呀你这是,人家都坐着车了就偏偏你没坐着,这么笨!”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咦,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怎么跑来这里?我都在这里等你老半天了,还以为你躲在学校不想回来了呢!”
她笑了一下,赶紧从背篓里拿出一个袋子,然后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给我。“你看看,这些都是我们以前那个小学商店里买不到的。这个是酒心糖,外面包的是巧克力,里面是甜酒,最好吃了;这个是面包,里面还夹了一层奶油哩,我想着你肯定喜欢……”
我问她:“你哪来钱买这些东西的,你每周才有五块钱啊?”
“够了嘛。”她说,“我带了米,可以在学校蒸饭吃,还带了咸菜,就是偶尔在食堂买一份新鲜菜,买点文具什么的,哪里就花得完?”
“那你为什么不坐车,是舍不得花这一块钱的车费吗?就为了给我买这些东西?我不稀罕!”说完我就气呼呼地把那些东西塞还给她。
她眼圈有点红,低声说:“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再说了,以前天天上学放学不都是走路么,其实也远不了多少嘛,好多同学都是走路回来的。”
我看到她那个样子,心里又觉得难受。从她手里拿过袋子,我说以后你不要跟我买东西了,坐车回来吧,你看天都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