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斜斜地掉了下去,树影憧憧,山风习习,云卷云舒,溪水潺潺。甘家经过精心翻修过的房子,却还没有炊烟升起。
主人在干什么呢?
小六子已经学会了抽呛人的旱烟,这阵子,只见他从怀里拿出旱烟,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火柴,哧地一声,将嘴上的旱烟点着了。不过,在他刚刚学抽旱烟的时候,屡屡被股股又辣又涩的烟雾熏出了泪水,腔得不停地咳嗽,嗓子疼了好几天,一张脸红得像刚刚生了蛋、正在院子里趾高气扬、炫耀显摆的母鸡的脸。
阿正一把将旱烟夺去,扔得老远:“说是会抽了,怎么还是被呛得要死?真是死脑筋。抽烟还不是自己害自己?”
“阿正姐,哦,嫂子。我真学会了,就算呛一口,有什么?顶一顶,就好了。我可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一个男人却不会抽烟。”
“怎么还不开窍的?你怎么叫人的?再说了,呛多了,呛得狠了,多半伤肺。”阿正在小六子旁边做了下来,数落着他,不像一个老婆,倒还是那个可以跟小叔子开开玩笑,打打闹闹的嫂子。
“那,我不抽就是了………………”
“到屋里去吧。”过了一会儿,阿正一边替小六子拍掉身上的泥灰,一边看了看天色,说,“入秋,就凉得快,进去吧,别伤了身子。”
“还早,天色好看呢。”
阿正便将目光放到远处业已看得不大真切的山野中,心想,一年四季都在看,还没看够么?几乎都要将山水完全看穿了。只是,她看着山谷,隐隐感到甘四似乎在看他们,那坟堆也在轻轻地移动。她立即一个激灵,又感到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便不敢再看下去。
小六子肚子里在琢磨其他的事情,突然感到沉重起来。这事情与甘四有关。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个问题,尽管他极为固执地认为这是兄弟俩的事情,与阿正无关,正想前面说的,他经常在阿正面前琢磨其他的事情,便是想到了甘四。一想到甘四,他总会这么想,哥哥会怎么看我呢?怎么看嫂子呢?他能同意她和自己成亲吗?要是同意则万事大吉,要是不同意,那可咋办呢?他会痛苦得再次绝望,再死一次?或者在阴间诅咒我们,或者在夜里回到家里来,用一种他们想象不到的方式惩罚他们?但有时他又想,哥哥已经死了,被石头砸破可脑袋,他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是的,他不会看到我和嫂子在一起。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想起甘四,他就极为不安,脸色迅速冷了下去。但阿正却看不出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两人吃了晚饭,便将门了,严严地。外面山风吹着屋子前后的茂密的竹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一些发黄的竹叶飘到院子里,窗台上,翻动一阵后,便静静地躺着,或者,继续被风吹到别处去了。
“睡吧。”小六子说。
阿正听从了这小男人的话,便倒了下去,一张经历事情丰富而显得复杂而葱茏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朦胧和柔和,将那一底撩动男人心肠的朦胧而柔和的美流露了出来,使屋子里的一切,都因为这美而显得极为谐调,安谧和富有诗意。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她只是专心地等着年青的男人。
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更紧了,但似乎小了,小得就像女人哈在她们的孩子或心上人肌肤上的那口气。
两个人都要到梦里去了,在梦里去制造一个儿子,那是他们最美的梦………………
阿正龟缩在小六子的怀里,一如当初蜷伏在甘四的胸膛。小六子做着淡淡的梦,却没有把怀里的女人一同带到梦里去,去看看他做成的那个梦。阿正也没有将小六子带到她的梦里去,游一游,乐一乐,她走不出石坪沟,走不出那山谷,甘四始终拿正打石头的家伙,一次次地拿他忧伤地看呢。
小六子在迷糊中听到阿正在说话,那是梦话,又像是在凄厉地叫喊。
阿正在叫:“甘四,甘四………………”
小六子在迷迷糊糊中叫道:“阿正,阿正,你醒醒………………”
“甘四………………”醒过来的阿正将小六子死死地抱出,咬着他的肉。
月亮什么时候升起,又什么时候落下去的,两个人都不知道。
第二年,两人生下了一个小子。没多久,两个人变卖了房子和所有的东西,到大城市里去了。小六子的意思是,现在人们都在朝大城市跑,打工赚钱,他们也得这么做,不然,就活不出人样来了。阿正心里却说,甘四啊甘四,就因为你,我们只得走了,走得远远的,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去。等我们挣大钱了,出息了,我们再回来看你。但他们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却没有再回去一次,成为大城市里人。至于那个姓秦的男人所在的县城,在两人看来,仅仅是大一号的乡村。
1990年3月9日初稿
2012年10月23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