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鸣刚才表面上还很淡然,听到唐敬的描述、神情便有点维持不住了。但这也不能怪唐敬,毕竟陈漳只是刘鸣的表弟。
唐敬终于察觉了刘鸣的异样,便问道:“刘提举与陈兄弟亲近吗?”
刘鸣道:“儿时亲近,因为他(陈漳)的生母去世得早,曾被送到我家抚养过,儿时有几年时间同住一室。”
唐敬有些懊悔道:“原来如此,我刚才多嘴了。”
刘鸣与唐敬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因为在安南国时、曾经有过公事上的来往。但刘鸣说的只是私事,也不必太过小心;又正好谈起了表弟,他便忍不住多说了一些话。
“此事与唐将军无关,最该感到抱歉的是我。”刘鸣皱眉道,“一来愧对舅舅,不好交代,怕要被亲戚怪罪了。二来我自己‘良知’不安,乃因陈家表弟一心想出使外邦立功,确实受了我的影响。”
刘鸣稍作停顿,接着说道:“表弟从小很佩服我、常以我为榜,可是读书天分确实差了点,他考过童生之后,怎么也考不上生员。他为人热情好客、好面子,却在寒窗下不太坐得住,或许真的不该蹉跎光阴去科举。近些年我出使安南国、日本国,他似乎因此找到了出人头地的路子……唉!”
唐敬急忙劝说了两句。
刘鸣却有点收不住情绪,不禁叹了一口气:“想来表弟确实没过几天好日子,儿时最苦。如今好不容易家境有所改观,也没干过甚么坏事,下场却如此之惨。谁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唐敬也听得一阵唏嘘,劝说刘鸣节哀顺变,接着又当场便拍着胸脯道:“本将若受命南下,定为刘提举的舅表报仇雪恨!”
刘鸣看了一眼前面的同僚,急忙沉住气,说道:“人各有其命,公私亦分轻重。我等切不可因私仇,而误导朝政大局。”
唐敬也回过了神,抱拳道:
“刘提举言之有理。”
刚才提到往事,刘鸣也想起了儿时的经历。继父、母亲脾气都不好,管束很严厉。旧事就像是心魔,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要讨好长辈或上位者。
于是今早圣上授意他的主张,他答应得很痛快,根本无法婉拒圣上。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只是下意识地想让圣上满意罢了。
刘鸣陷入沉默,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万一今日主张的方略出了甚么事,那自己必定责无旁贷,恐怕要背黑锅。
他是为圣上背锅,出了事应该能得到圣上的庇护。不过他的心里,还是有点不安起来。
唐将军的声音惊醒了刘鸣,“刘提举是要去刑部衙门吗?”
“对,对。”刘鸣忙回应道。
唐敬看了一眼东边的文楼方向。
刘鸣道:“只有刑部衙门在太平门那边,我走东安门出皇城更近,得告辞了。”
唐敬抱拳道:“本将要回五军都督上值,在南边的千步廊。刘提举,后会有期。”
刘鸣道别后,很快走到了文楼,遇到了个守门的宦官。于是相互寒暄了两句,宦官送刘鸣出宫。
这个宦官与刘鸣不熟,也没多少话说。刘鸣沉默着,脑子里便开始不断地出现、有关表弟尸首的画面,完全克制不住。骨瘦如柴、肺腑积水、身首异处,那意象就像无法驱散的幽灵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
刚出文楼,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很尖的呼唤:“刘提举,刘提举请留步。”
刘鸣扭头一看,原来是司礼监少监之一的王景弘。司礼监那几个阉人都是大太监,在宫外也多次担当要职。刘鸣立刻转身作揖。
王景弘抱着拂尘道:“咱家送刘提举。”
旁边弯腰作拜的宦官便道:“王公公,那小的便先回文楼啦。”
王景弘挥了一下手了事,与刘鸣一前一后往文华门那边走。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才回头道:“对了,刘提举今日在东暖阁说的话,应该是一时兴起罢?”
刘鸣愣了一下,沉住气不置可否。
王景弘又道:“守御司左使会以奏章的样式,正式向朝廷上奏方略。刘提举便不用管这事儿了。”
刘鸣想了想问道:“侯使君?”
王景弘点头道:“侯左使已经走了,刚才东暖阁里除了几个宫女,只有咱家在皇爷身边。”
刘鸣恍然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王景弘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时面有赞许之色。
刘鸣顿时心有感动,忙道:“未曾想到,臣区区一个四品官,圣上竟如此悉心照顾。”
王景弘道:“皇爷对贤能之臣,一向都很好哩。”
刘鸣站定,望着西北乾清宫方向,拱手一拜。那边无数的重檐、阻挡了视线,巍峨壮阔的宫阙,仿佛正在无声地凝视着砖地上的凡人。
搁置下一整天的繁杂事情,朱高煦离开东暖阁,准备前往东一宫去见皇贵妃。想到美人的笑靥,他才感受到了些许安慰。
位于东六宫区域的皇贵妃宫,修缮得很漂亮。宫阙亭台上的琉璃瓦、烧制的时候用了特殊的质材,此刻正在夕阳下泛着光泽,极有质感。便如世人喜欢丝绸、玉石一样,人们对这样内敛中透着华贵质感的东西,十分偏爱。
皇贵妃沐蓁也很美。她那五官精致的桃心小脸,笑起来,明亮的大眼睛会变成弯弯的形状,仿佛周遭的世界也变得简单美好了。沐蓁好像从来不会有烦恼一样,当然这只是给人的感觉而已。
瞻圻实岁已有三岁多了,沐蓁年轻的身子恢复得很好。乍一看、看不出来她生养过孩儿,苗条的身段依旧婀娜美妙。朱高煦见到她,脑海立刻浮现出了一些不堪的意象,只觉得她的名字恰当得有点神奇。大概因为,朱高煦从来就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但今天沐蓁前来迎接之时,朱高煦有点意外。同住在皇贵妃宫的德嫔段雪恨在场,实属正常;旁边却还有个不速之客,武将徐章的女儿。
这会儿酉时已经过了,徐娘子是打算在宫中留宿?或许她根本就不止住了一天两天?
朱高煦扶起沐蓁与段雪恨,又对徐娘子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好言问道:“徐娘子免礼。你父亲与姑父好吗?”
徐氏有点惊讶的模样,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急忙答道:“回圣上话,家父一切安好。姑父要动身出远门了,表弟要迎娶宝庆公主,何家这段日子人来人往,非常忙碌。”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
这时沐蓁说道:“臣妾让厨房多准备了几样菜,稍后请德嫔与徐娘子一起用膳罢?”
朱高煦道:“当然,都是家人和亲戚,一块儿吃饭,挺热闹。”
徐氏道谢后,身子轻轻一蹲,“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朱高煦又看了段雪恨一眼,她仍旧沉默寡言,相比沐蓁、段雪恨的气质确实比较阴郁。
他本来不排斥、与一堆女人在一块儿,比如每个月会有多名女官、一起服侍朱高煦,他除了身体有点吃不消、并无不快。但若要和好几个女人在一起、只是规规矩矩地说话,那感受便不太好了,有点累得慌。
“我先去歇会儿,等着吃饭。咱们饭厅里见。”朱高煦对几个女子说道。他想尽量减少与她们同时共处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