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一张几案两侧的太师椅上入座,丫鬟上了茶,便出去了。
姚芳说明了来意。
徐财七的心情似乎很好,言行之间的精神气,就好像一个人看到了光明的前程、正准备大干一番。
他说道:“今上北征归来之后,眼光似乎放在了海外。圣上大概认为,海贸增加的岁入,能反过来解决国内之事。姚公子竟看得起咱们沈徐两家,前来合伙,必定也从贤妃娘娘那里得到了甚么消息?”
姚芳已认清了眼下的处境,朝廷不会给他官当。所以他便一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情说道:“算不上合伙,在下真是来投奔沈夫人的。贤妃居于深宫,而今很少与家中来往,不过此事贤妃确实很赞同。”
徐财七品味着姚芳话里的意味,过了片刻,他好像又多了几分信心,赞道:“姚公子好眼光!咱们虽只是商人,却遇上了好时候,将来大有可为。如今看起来,只有咱们这些得到圣上认可的商人,能得到海贸之利。”
徐财七请姚芳喝茶,接着说道:“沈家估计,浙江、福建、广东这些地方的商人,不久之后便会十分不满。但是有甚么办法呢,谁叫咱们有皇帝的支持?形势对沈家非常有利!
生意便是这样的,做的人多了,大伙儿就会相互算计、压低货物价格,获利减少。因此最有利的生意,是独占一方商路;咱们现在,正有如此局面。”
他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洪武年间,朝廷一再海禁,此国策一直到现在未改。不过建文朝以后,朝廷对地方官的监督削弱;一些商人便与地方官勾结,开始了私自与外藩贸易,还不用交税。
直到永乐初、朝廷水师下西洋,却不准民间出海,此时还吓住了那些私自海贸的官商,海贸生意一度萧条。朝廷是想独占好处,可朝廷要建造维持大量海船水师,本钱很大;宦官、官员也对买卖不甚明了,所以永乐初下西洋必定是亏损了。
而今圣上准许沈家参与,独占海贸生意,形势又将改变了。”
姚芳一边听、一边思索,这时便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朝中做官的人,有不少是浙江、福建、广东籍贯。这些地方的商人大户,必定会想办法、托当官的老乡在朝中说话,让朝廷改变国策。”
徐财七抚掌道:“姚公子好见识!但等到那时候,咱们已经打开商路、占了先机,实力雄厚便不怕别家来争。再说了,沈家现在也算是皇亲国戚,谁说得上话还不一定哩。”
这个徐财七的话,应该都是沈夫人告诉他的。
姚芳点头称是,他心道:沈家对自己的投奔、十分高兴,恐怕也正是看重了自己的关系。
本朝商人攀附权贵、官员,官商勾|结,在国初沈万三等几个富商被治了之后,是愈演愈烈。地主大户和商人们都学聪明了,知道要权力来庇护他们;所以有的贿|赂官员,有的大户甚至自己办书院,培养宗族子弟科举、在官场占一席之地。
对于姚芳这样的皇亲国戚来投奔,沈家似乎是求之不得。两边简直是一拍即合,马上准备“同流合|污”。
徐财七道:“咱们新开了一个商帮,叫‘西洋船运厂’,名是西洋,却也包括了朝|鲜曰本、以及国内生意。
只要朝廷官军控制安南国北部,咱们就可以打开元江(安南国内叫大江,红河)水运,把云南的金、银、铜、翡翠、红宝石等水运至安南国沿海,然后海运回东南商贸繁华之地。路途虽远,却仍比陆运的耗费更低。
姚公子若不嫌弃,便做‘西洋船运厂’的二掌柜如何?”
姚芳暗地里吃了一惊,他刚刚过来,沈家便马上让他做二掌柜?不过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势和关系,顿时明白了自身的价值。
因为姚芳没有马上回答,徐财七还有点担忧,小心地劝道:“在下做大掌柜,姚公子做二掌柜,不过您放心,好处必定少不了。”
姚芳马上抱拳道:“徐掌柜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哈哈……”徐财七大笑了一声。姚芳也陪笑起来,俩人简直是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
晚春的三月、并未让朱高煦感受到甚么伤春悲秋的气氛,因为天气晴朗之后,越来越暖和了。然而这平静的时节,不能让他借景抒情,表达他内心的动荡不安。
清晨华丽宫阙之间,湿润的雾气笼罩着庭院里的草木、走廊,鸟雀不知在何处鸣叫,花香在空气里隐约可闻。
朱高煦走过斜廊,来到了离他起居之处最近的东暖阁。
里面有人已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司礼监的宦官把奏章送进来了,宫女正在往香炉里添炭和香料,气味仍然是天竺香。只因有一次,朱高煦夸了一句香料气味很别致。
不一会儿,妙锦也走了进来,她拿了一本册子过来,翻开其中一页,请朱高煦看。上面记着本月要做的大小事情,最重要的几样用蓝色加大的字体书写。
朱高煦让妙锦旁观政务,确是帮了他一些忙;她喜欢把事情写下来,让日子更有条理。但这并不是朱高煦的习惯,他很少动笔记录,一般只是记在脑子里。
三月间要做的正事,最重要的是朱高煦要亲自主持殿试。中|央一级的科举考试,在同一年的春季有两次,第一次叫会试,第二次叫殿试。会试中榜的三百人叫贡士,他们其实就相当于进士级别了;因为接着参加的殿试、晋级为进士,并不会有人落榜,殿试只是排名次。状元榜眼探花甚么的,就是殿试考出来的。
会试殿试与后来的高考不一样,因为会试中榜的人,直接就会成为大明王朝的国家统|治者。而且有南北籍贯的限制,大概是北方取四、南方取六。只因洪武年间有一次,会试主考官录取的人、全是南方籍人士;太祖闻北方人请愿闹|事,盛怒之下把主考官逮|捕,又举办了一次全部录取北方人。后来朝廷妥协,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制度。
其次还有一件必须要办的事,便是正式册封庄妃、庄嫔。
不过这些必要的事务,朱高煦并不是很重视。都只是一些按部就班、照以往的经验和规矩做一遍的事。他最关心的事,是最近一直在谋划的向海洋扩张的国策。
所以朱高煦既没有看奏章,也不召见大臣,他坐在椅子上,一大早就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妙锦的声音惊扰了朱高煦:“圣上有何烦恼?”
他闻声抬起头时,见妙锦站在旁边、目光正观察着自己,而暖阁里的宦官宫女已经不见了。
或因妙锦比朱高煦的年龄稍大,且常有自认长辈的心态,她的目光让朱高煦感受到某种母性的东西。他一时间心神动摇,便脱口道:“我有时候会感觉到彷徨,还有恐惧。”
妙锦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圣上不是现在才会如此,‘伐罪之役’时,每逢大战之前,圣上何时安生过?那时觉也睡不着,而今总比当初好多了罢?是不是因为无法确定事情的结果,圣上在担心胜败?”
朱高煦一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顿时有一种知己之感。他便忍不住说道:“国政就是战场,只不过战争是矛盾最激烈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