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死神拼命纠缠，有时候夜里会想得大汗淋漓，满心绝望，有时候夜里听到我爸的呼噜声，我会默默的想“没多久，爸爸也要死的，我妈也要死的，那我怎么办”。每每此时，我全身冰凉，眼泪盈眶，但是不一会儿，我忽然醒悟“没关系啊，我也要死的”，短暂安慰之后，我陷入更深更暗的绝望“既然迟早要死的，那我为什么还要每日早早起来念书，考了好成绩也要死的啊”

大概我的懒散习性就从这时开始蠢蠢欲动，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我总是有些悲观，再爱又怎么样，总有一天爱会消失，会转移，再努力又怎么样，反正一切终将失去。

当然，当年我并未想到哲学层面上来，我只是单纯的惧怕死亡。

躺在温暖的床上，我会想，这具温暖的身体以后将埋在土里，最终被成群蚂蚁吞噬。在楼下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会想，说不定几十年之后，世界上再也没了这样的我，这样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了，想起这些，我几乎有要晕厥的伤心。

我可以继续用成千上万的文字来描述我当年对死亡的种种恐惧，当然，你们未必继续愿意听下去，因为每个人都活得如此匆忙，好吧，我只是想说，那个叫陈俊秋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像一阵风，吹过去，再也扑捉不到旧日痕迹。

这世界还是同样运转，地球绕着太阳公转的同时依然怡然自得的不停歇的自转，街头的邻居街坊依然蜚语流长，只是我小姨失去了一个叫她“五小姐”的男人，如此而已，真的不算什么大事。

（十九）

大人们终于正大光明的谈论陈俊秋的死，再也不窃窃私语，世事往往如此，就像出殡的人家，上山送葬的时候尚有几分呼天抢地的悲恸，下山回去的时候已然欢声笑语，那亡故的人终于被留在了历史里，跟还活着的人再没有丝毫联系。

我于是断断续续的听到了后续，陈俊秋的母亲坚决要这个孙子，独子的意外去世几乎掏空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她表示如果生儿子，她给15万，如果女儿，她拿10万当补偿，唯一条件是这孩子必须跟他的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接受教育，我小姨不能插手这一切的一切。

我猜不透我年轻的小姨在这种崩溃的局面下是如何打量这个事情的，我只知道90年代的15万跟今天的15万绝对不是同一概念，小县城的好多人终其一生的财富也未必达到了这个数目，于是我的外婆外公舅舅姨妈全部劝她生下来，反正即将临盆，拿掉一样有风险，而且以后怕没机会有小孩了，牙一咬生就生了。我甚至听我外婆电话里苦口婆心的劝她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呢，一夜两夜痛过了，这笔钱就这么容易到手了，傻子才不要。

我拿不准我小姨的想法。

或许她跟所有人一样被这么一笔钱惊到了，毕竟她没有什么文凭，她在南京的工资自然不高，娘家是不可能给她钱花的。大概你们会觉得我这么想，是如此残忍又龌龊，我无意为自己申辩什么，我只想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来有之，我小姨这样想，大概也是有可能的，人的瞬息万变的想法并不时时符合道德规范。

又或许，她考虑得非常现实，都到这个时候了，生与不生对身体的伤害程度都差不多了，而且以她的状况，再流产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何况生养之后完全不用她操心，毫无负担一身轻，她何乐而不为？

又或许，大概也如一些浪漫的人所猜想的那样，她看着隆起的肚子，或许想到了那个在火炉边喂她柑子，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为她买南瓜饼，在她生闷气的时候为她唱《偏偏喜欢你》的总是调笑着叫她“五小姐”的男人，这个孩子是他在世界上遗留的最后一点微薄的记忆。

最后，或许她当时早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思考能力，只是一具牵线木偶，表情麻木，心底破碎，别人怎么推，她便怎么走。

总而言之，她生了这个孩子，然后，此后十年以至二十年的日子里，夜夜噩梦，以泪洗面，这个孩子带给她的痛苦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过了陈俊秋死亡本身。

（二十）

我小姨最初是顺产，生了八九个小时都没生出来，不得已才选择剖腹，这是陈俊秋给她的另一份礼物，曾经光滑如玉的小腹上爬了一条触目惊心跟蜈蚣一样的疤痕，那个年代的医学水平毕竟不比如今，除此之外，还有之前说过的夜夜噩梦，夜半哭泣。

所以，有时候我会阴暗的揣测她对他的恨意，之所以恨，所以从此深埋心底，不再提及。

因为他给过的一年两年的风花雪月和头晕目眩，她全部双倍的甚至五六倍的还给他了，而且更让人憎恨的是，她失去了指责的资格。指责是个好东西，比如弃妇，她可以得理不饶人的怒骂负心人，比如离异的夫妇，可以互相攻击双方过失。总之，指责这个东西的价值体现在，所有的不对，都是对方的过错，而与己无关，这个，让人心情欢畅，但是我小姨无法指责陈俊秋，死者为大，所以她吃再多的苦，她只能认栽，都是她自己活该，所以，她怎能不憎恨他？

大概随着我的描述，你们会发现我实在是个寒意深深的人，我不否认这点，不过比起我这点寒意，这个孩子带给我小姨的将是整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寒冬。

是个女孩儿，我没见过，我外婆见过一眼，说闭着的眼睛长长的，以后应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我小姨可能产后看过那么两三次，这是多么珍贵的三两次啊，因为此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再也没看过她自己的女儿了，到现在为止，都再也没机会跟她说句话，给她扎一次辫子，给她买件衣服，做一桌菜给她吃，甚至跟她的女儿和天下所有的母女一般有机会互相鄙视的抗衡吵架，更不用说亲眼见她热热闹闹的出嫁，欣慰的看着她稚气而幸福的学着做母亲。这些普通母亲的幸福都被全数剥夺。

你们没看错，事实上，等我小姨出院半年不到再去陈俊秋的父母家，他父母早已果决的卖了房子，另迁新居，我小姨疯子般的到处找陈俊秋的朋友和同事，大家都远而避之，礼貌回绝，也曾到他父母机关门口去等，毫无结果。

南京太大，她太微薄，灰尘扑面，几近辗转，她终于确信自己失去了女儿。

虽然没有经过养育的苦乐，但是她跟大多数女人一样早已有了颗做母亲的心。

这一年，香港回归，这一年，县政府门前有喜庆的红色条幅“热烈欢迎香港回到祖国妈妈的怀抱”

，这一年，县城里的最繁华路口有大标示牌“离香港回归还有**日，倒计时中”，这一年，有女人永远失去了心爱的男人，这一年，有母亲永远的失去了她的孩子。

恨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