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六年级的那个春节,我赖在沙发上有时候背会儿古诗,当然更多时候,我两眼到处乱瞟,希望逮到这个世界上一切稀奇古怪的事,后来我终于失去了好奇心,于是大人都说我长大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有时候也多少听到大人们的闲聊,我记得他们聊起我小姨打算什么时候领证和办酒,孩子都有了,我记得我小姨懒洋洋的回答“说明年挑一个吉利日子吧,他妈讲这个,我无所谓,随便他们去弄”,但是等她去了洗手间,我姨妈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什么啊,你以为她能说上什么话,她在他们家有什么说话的资格”
所以,我连这个道理也懂得比同龄人早,那就是,人们当着你的面和背着你说的话,大概永远都不是一样的,请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赞扬。
当年我年少,这样琐碎而单调的事,我毫无兴趣,我爱做的事是在书桌上放一张大大的白纸,然后滴一滴墨汁,慌慌张张的乱吹一气,然后大叫“看,我吹出了一棵树”,陈俊秋有次看到,不知道是有意逗我玩还是他也觉得有意思,两人一起吹得不亦乐乎。大冬天的,我们俩一边呱呱叫“快点快点,不然墨就凝固了”,一边跺着脚取暖。
我常常听到我妈跟我爸嘀咕,早些年她常常爱跟他黏在一起,恨不得今天喝了几口水都跟他报告才好,而我爸则是没什么精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我妈总说陈俊秋对周小娟不好。
事实上,我从来搞不清楚,我妈是从哪儿看出的陈俊秋对我小姨不好,或者是他跟别的男人的谄媚不太一样,或者是他曾经让她流产过两次,或者是她就是单纯的自己这么认为。
我只是永远记得那个春节的某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外面风大雪狂,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我外婆外公在三外公家做客未归,我们三人看家,我小姨怀孕,不宜长途坐车。
我小姨忽然想吃南瓜饼,馋得很,不停念叨,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念了几次之后,陈俊秋起身去拿手套,我小姨问他干嘛,他说“去买啊,五小姐爱吃,那我还能怎么办?”,然后问我“嗳,你也要南瓜饼还是要烤鱿鱼的?”,春节期间,小县城里的夜宵生意通常会做得很晚很晚。
很多年之后,也有那么一个人,我有次犯病,竟来来回回歇斯底里的抽了他很多耳光,他居然没还手的,他说因为爱着我,所以让着我。此话早已辨不出真伪,但是这一举动足够让我想起他的时候少些许怨恨。
因此,我想,男人的好,大概只有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才知道。
我妈不知道陈俊秋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大概是我小姨了,但是,从那件惨绝人寰的事发生之后,她这一生都再也没提过这个名字了,是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提过,就好像她人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个叫陈俊秋的男人一样。
(十七)
依然还是六年级,六年级的下学期,我记得我春天的时候我还在电话里的小姨聊过天,我唧唧呱呱在这边不知道说些什么,还听得到陈俊秋在那边洪亮的笑声,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气氛变得古里古怪。大人们常常窃窃私语,而我外婆则唉声叹气,天天叹我小姨命不好,天生没福分。
我不知道我这么描述我自己的感觉,你们是否会相信。那时候我才十来岁,但是我感到心惊肉跳的恐惧和窒息感,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有这样厚重的恐惧感,当然,我常常有恐惧感,比如怕黑的屋子,怕我妈打,怕背古诗词,怕小朋友不跟我玩,但是这种恐惧感,说不清辩不明,但是它像扎根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迟迟摆脱不了,这种恐惧感,我甚至不敢找大人寻求安慰,我深深的藏在心里,然后小心翼翼的观察每个大人的神色。
直到有一天,我偷听到我妈跟我爸说“保险?你当有周小娟的份?一没扯证二没办酒的,你说这些就算了,问题是现在周小娟这孩子生不生,七个月啦,打胎也危险吧,她还流过几次了,再不生我怕她没得生了。。。话又说回来,这做人真没意思,你就说陈俊秋吧,谁想得到忽然就出车祸死了,年纪轻轻的。。。。”
如果你们问我当时的感想,我想我的回答会让你们非常失望,那就是,我噤若寒蝉,恐惧悲哀却并不伤心。
尽管陈俊秋曾经三番五次的解救我于危难中,是我最心爱的大朋友,甚至是我懵懂少女时代的一抹悄悄的情怀,但是,我要坦白冷漠的承认,我完全被自己也有一日终将死亡的恐惧和悲哀打败了,而没来得及去为他的死而伤心难过。这很残酷的表示,人在危难时刻永远会第一个想到自己,就连孩子都不例外。
人世间的种种感情,极少极少有能超越自我而存在的,就连那些不怕死的人,大概都想着千秋万代后自己的名誉吧。
(十八)
在陈俊秋死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关于死亡的事情,我以为我的爷爷奶奶从来就是那么老的,因为从我生下来开始,他们已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模样,我忘记了这些孤独的老人其实也曾经风华正茂,少年风流,而我妈也并不一直是如此模样,她也曾语笑嫣然,粉脸羞怯。
在陈俊秋死之前,我记忆里跟死亡唯一扯上关系的事情大概还是有两件的,但是我从不觉得里面蕴含着大自然最无情也最多情的结局,无情在于人人皆有死的那天,多情在于再多的苦楚总有结束的那天。
一件事是我家隔壁有个做纸扎人的店铺,我儿时常常蹲在那跟小朋友讨论哪栋房子最漂亮,我记得还有一栋楼房,二楼还有漂亮的床铺,我记得我当时大叫“哇,比我家的楼层还好看”,被我妈拎回去,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边骂一边祈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还有一件事是二年级的时候,隔壁死了人,热热闹闹,锣鼓喧天,我神不知鬼不觉的跟着人流绕了进去,一眼看到大厅中心地板上铺着一床棉被睡着一个人,我想凑过去看清楚,结果一抬眼看到一双黑色的寿鞋,那一瞬间,我心慌意乱,有种本能的恐惧,便急吼吼的跑开了,而且此事便完全搁浅,基本上没有催发我对死亡的认知。
陈俊秋的死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是我在人生路途上第一次觉得人生无望,人间无光,我意识到死亡时时刻刻持机而动,非常可怕,更可怕的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死神的纠缠,只在于时间的苟延残喘而已,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其实是时刻准备被枪毙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