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意道:“小雯你别看人小,鬼心眼(儿)多。
但是,再聪明的女孩,只要喜欢上一个男人,她也藏不住心事。你看小雯白天对小李说话那个温柔味(儿),眼里那个神(儿),手脚上那股体贴劲(儿),还用多想吗?”
我点点头说:“这是好事(儿),小李和小雯如果真能结合在一起,这是天大的美事(儿)。”
郑淑芬摇摇头说:“我担心不会这么顺利,二人的条件差得太远了。小雯现在热乎,一旦回到北京,转眼间恐怕就把李彬忘了。”
我说:“这件事顺其自然吧。小李年龄虽小,但性格诚实稳重,处事成熟干练,相信他心里已经有了分寸。”
她神往着说:“要是他们真成了,那该多好啊。”
由小雯小李的事,我思绪伸展开去,也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想起了女儿妞妞,还有远在乡下的父母,和他们在一起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强烈。
白天刘芳讲的故事一直还在脑子里荡漾着,不断的发着酵,使我深深的愧疚。
地震发生这么久了,我还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女儿的面,做女儿和做母亲做到这个份上,我真是太失职了。
进山服务的志愿者越来越多,很多人比我更有资格和能力接着教育这些孩子,我想,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本想把离开的决定告诉郑淑芬和孙团长,但一直开不了口,上课时看着孩子们信任的眼神,我有些犹豫了。
接着连续下了两天的雨,第三天下午终于放停了,阳光斜斜的从云层里照出来,使得每一个角落溢彩鎏金,光亮辉煌。
郑淑芬接到通知,县里统一安置点已经建设完毕,准备搬迁到新的灾民安置点。
她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东看看西看看,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虽然这里曾经让她感到孤独害怕,可住久了也有了感情,特别是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她每天睡觉前都要呱唧呱唧说半天,大多数都是“我们老杨”的事。
这帐篷是老杨搭建的,估计她是因为这个,心里才无限留恋的吧,看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
患难之中的夫妻是最容易被对方感动的,现在谁来感动我呢?
我给两位老师告了个假,帮着郑淑芬搬家,忙了一天才勉勉强强把一切搞定,累得人一身臭汗。
郑淑芬呵呵一笑,说道:“咱们女人干这些事太不中用了,像老母鸡做窝,不利索。要是我们老杨在,两个钟头就做完了。”
我把想法对郑淑芬说了,她感觉很突然,问道:“妹子,你说什么?这里住不惯吗?”
我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解释说:“我准备回去看看爸妈,还有女儿妞妞,淑芬大姐,谢谢你和杨大哥。”
她颓丧的坐下来,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但听到这个事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妹子,你今后咋办呢?”
我回答:“好好过呗。”
她满脸诚恳的说:“不,我是说……柳县长不在了,你有没有想过……”
我摇摇头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
孙团长听说我要走,惋惜的感叹了一声,说道:“黄老师,我尊重你的决定,孩子们的工作我们来做,你就放心的走吧。”
我感激的说:“谢谢孙团长。”
他把勤务兵叫进来,安排他去落实汽车,我再三谢了。
他吩咐道:“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七点半就出发。”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心里既伤感又留恋,这一个月我恍如梦中,从最初一个人进山到知道西岩的死,记忆乱糟糟的。
记得曾经看到过一句话:记忆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幸亏那些天坚持记日记,才明白这二十多天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不想这么快就把记忆像水一样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我要永远记住这里的那些人,那些事,还有那一片金色的黄杜鹃……
最后一天给孩子们上课,本想告个别,告诉他们今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快乐的成长。
但是,当我站在讲台上的时侯,看着他们稚嫩的面孔和天真的表情,突然决定不说了。
我希望他们尽快淡忘这些记忆,重新开始美好的未来。
我正在收拾东西,门边进来一人,一看是民政局的马君生,连忙招呼他坐下。
很久没见了,他又晒黑了许多,表情依然是原来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问:“黄老师,你要走了么?”
我点点头回答:“是啊,回老家看看父母,还有女儿。”
他理解道:“应该的,祝一路顺风。”
我说:“谢谢马股长,也祝你们健健康康,幸福平安。”
马君生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儿子妻子,和小李一样强忍着悲痛,每天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着。
他听说我即将离开,特地帮我办了柳西岩的死亡证书和家属抚慰金给送来。
我看到这些,怔怔的流下泪来。
他劝慰了一会,起身说局里还有事,匆匆忙忙告辞离开。
泪眼朦胧里,我发现马君生一路摇着头,跌跌撞撞的去了。
25
部队抢通的路线是绕道藏区,然后经都江堰到成都。
沿途高山深壑,绝岩峭壁,而且随时有山体滑坡,巨石阻路。
幸亏这是一个车队,沿途有军民相助,我们还算顺利,到达成都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
我告了别解放军战士,赶到长途汽车站,当天就坐上了回GA的大巴。
天色转暗,下午,车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透过车窗,看着沿途不断闪过的那些熟悉的山丘水田,绿树秧苗,我泪眼模糊,内心竟莫名其妙的悲痛起来。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近乡情更怯。
离家越近,我心里越是悲伤,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面带微笑迎接路上碰到的每一个熟人。
终于理解到什么叫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就是掩饰自己的悲伤对着每个人微笑。
终于到家了。家还是三年前我离开的样子,但我的心境和那时比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父亲在做篾活,一个小女孩在一旁好奇的看着,不时递上一支篾条,爷孙两人都那么认真。
我知道那是自己女儿妞妞,长大了,长高了,长漂亮了。
我表面的微笑在这一刻突然崩溃,泪水扑簌簌滚下,颤抖着叫了一声“爸!”
父亲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的篾活,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玫儿?”他一直叫我乳名。
“爸……”
父亲突然低下头,“快进来,你妈在里面。”
这时候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眼睛里闪亮的泪花,虽然他侧头避开,对着里屋喊了一声“张玉琴,玫儿回来了。”
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老实巴交,不善言辞。
对做过民办教师的母亲极其敬重,家庭任何事都是母亲决策。
他今年才51岁,可长期的农活劳作、风霜雨雪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面容苍老的老人,尽管他身子还非常壮实。
我心情激荡,蹲下身子想去抱女儿。
妞妞瞪着陌生的双眼看着我,不住的往爷爷背后躲藏。
“知道回来了?”母亲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站起来叫了一声“妈。”
“你还记得我是你妈,还记得这个家吗?”母亲的脸色板成一块。
“对不起,爸、妈,我让你们操心了。”我流着眼泪忏悔着。
“妞妞她外婆,玫儿才回来,你让她先歇息。”父亲在旁边提醒,“先去进去把湿衣服换了。”
母亲不言语了,我进里屋一边换衣服一边自责:儿到九十九,父母常担忧。
自己的确是太不孝顺了,元阳市是地震重灾区,十多天没有音讯,也不回家,难怪母亲会生气。
我换好衣服正要出来,却听得父亲在对母亲说“玫儿好像很疲倦,心里有事,你别太凶了。”
“要你提醒?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我不知道吗?要你啰嗦,快烧水让她洗个澡。”
我赶紧出去,说道:“妈,我去烧。”
“你烧什么烧?老黄,没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