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故事,没有色情,没有小三,没有虐恋。
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现实和无力挣扎的痛苦。
或许很多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过去或者现在的影子。
出身平凡的人,究竟该怎样面对这个现实的社会?
(一)
大裕村出产第一个大学生,那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事儿。
这件稀罕事儿立刻就成了村里每家每户热议的话题。那时候的侯小燕虽然刚刚九岁,却也牢牢记住了当时的场景。当时侯小燕还叫侯三妹。
也大约就在那个夏天,侯三妹的自我意识忽然觉醒了。
她在一个日光灼热倦意弥漫的中午,踩着拖鞋啪啪啪地跑进父母房间,大声叫喊着,“我要改名!我不叫侯三妹,我要改名!”
从午睡中惊醒的父母惊愕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女儿,迟疑地问道,“你要改成个啥?”
侯三妹跑到院子里巡视了一圈,一眼瞥到了屋檐下挂着的燕子的泥窝,奔回屋里,用不容辩驳的声音说道,“我要叫侯小燕!燕子的燕!”
侯文才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嗯,听着不赖,可就是小燕小燕,飞的远,怕以后家里留不住呢。”
万秀芬乐了,“飞的远还不好,有出息,跟老卢家卢伟一样,考大学,去北京,当城里人。咱不也跟着沾光?”
侯文才也嘿嘿地乐,拿烟卷在炕沿上磕了磕,“那就这吧,我这两天去派出所找找人,把名改了。真是闺女大了,有主意了呀。”
侯小燕骄傲地笑了,却听见弟弟侯大宝在旁边起哄,“就你事儿多,猪圈里还有猪崽子呢,你咋不叫杨小猪?”
见侯小燕忿恨地瞪着弟弟,万秀芬一把揽过儿子,笑着说,“不能说你大姐,小燕好,就叫小燕,长大了要飞走,去闯世界啦。”
侯小燕志满意得的想,早晚有一天,自己要考上大学,去大城市,见大世面,给家里人争争光!
过了没几天,侯文才给户籍办公室的人送了两条烟,手起笔落之间,侯三妹这个名字就成了历史。侯小燕隆重登场了。
自打侯小燕上了小学,就成了村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她学习好,嘴皮子利落,组织能力强,不但当了班长,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和她一届的孩子们挨打时,听到最多的就是侯小燕的名字。“你瞅瞅人家侯小燕!一样的吃饭喝粥,人家咋就学的那么好?你吃的比人家多,穿的比人家好,学习咋就不行?”
“你要是赶上人家侯小燕一半强,就算让我和你爸俩人累死也甘心!”
在家长的喋喋不休之中,侯小燕成了整个大裕村孩子的公敌,是他们童年生活中共同的阴影。提起侯小燕,娃子们都恨的牙痒痒。但他们对优秀的侯小燕又带着天然的敬畏,因此侯小燕在求学的这些年里,成绩上遥遥领先,生活上顺风顺水。
(二)
也不过是几茬麦收麦种之间,少年的光阴就悄悄地溜过了。时光打了一个忽闪,就到了2002年。仍然是个炽热的众蝉嘶鸣的夏天,空气中洋溢着干巴巴的燥热和没精打采的慵懒,侯小燕就在这时候满面骄傲地从邮递员手中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邮递员的满头大汗让她心生恻隐,大约人们总是容易对比自己地位低的同类生出同情,被幸福冲击的头脑眩晕的侯小燕居然没忘了请邮递员进门喝口水,还殷勤地给他洗了个桃子。
送走邮递员的侯小燕却忽然有些怅惘,在她这么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的时候,竟没有预想中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甚至门口连个看热闹的村人都没有。
这份意料之外的清冷让侯小燕有些沮丧,她落寞地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反复摩挲,考究的封皮上那烫金的学校名称,让她的心又一次被鼓胀的喜悦充盈起来。
傍晚时分,太阳卷着最后一缕金光落山的时候,万秀芬疲惫地收工回来,进了家门。
她从侯小燕激动的表情上捕捉到了渴盼的信息,当她看到那装帧精美的通知书的时候,她鼻子一抽,哭了。
“你爸知道了不?”万秀芬擦着眼泪问道。
“我爸……应该不知道……”侯小燕迟疑地说。
“那好,跟妈走,快,去告诉你爸……”万秀芬说着就急急忙忙进了屋,挎上个竹篮子,往里搁了两个馒头和一沓纸钱。
侯小燕顺从地跟着母亲,往村东头的自留地走去。
侯家的自留地上长着英气勃发的玉米苗。玉米苗丛中,卧着一座半新不旧的坟。
万秀芬走到坟前,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文才啊,咱小燕考上了,总算要熬出头了,你放心吧,文才……”
侯文才三年前在建筑队打工的时候,不幸死于工伤。更为不幸的是,他前脚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包工头后脚就犯了心脏病,俩人一前一后地丧了命。工程刚开始没多久,包工头连工人工资都是自己垫付的,他这一死,侯文才的赔偿款也打了水漂。侯小燕至今还记得那天下午的场景,那也是个热的让人心慌的夏天,她搀着快要哭死过去的母亲,弟弟侯大宝抱着父亲的遗像,几个本家叔叔抬着棺材,顶着烈日往自留地走去。
走在送葬的队伍里,侯小燕哭的咬破了嘴唇,她只觉得往前迈一步,肩膀就沉一分。明晃晃的日头下,她却心里冰凉。一个声音告诉她,爸没了,家里只能靠自己了。
但她没有辍学,辍学的反倒是弟弟侯大宝。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侯大宝从小就厌恶读书,成绩也是差的纯粹而彻底,用他的话就是,“看书写字简直比死还难受。”而对于侯小燕来说,只要能念书,就比吃蜜都甜。万秀芬总不能让儿子花着钱一遍遍的受死,便下了下狠心,让儿子辍了学,咬紧牙关供侯小燕一个人读书。
侯小燕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高中三年,她像个机器人一样拼命苦读,学习成绩在年级遥遥领先。她知道自己只有考上好大学,才有机会出人头地,解救母亲于苦海。别人有得选,她没得选。她只有这一条路。
高考的那两天,她几乎要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让她握着笔的手都在颤抖。脑子里乱作一团,一直在想,考不上怎么办。考不上怎么办。坐在考场上,她居然流了眼泪。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拼命强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埋头趴在了桌子上。监考老师以为她要晕倒,在她桌子旁胆战心惊地守了半天。好在过了一阵,她稍稍稳定了心情,爬起来继续考试。所幸最后发挥正常。
(三)
侯大宝在父亲去世后,就去了保定打工。因为年纪小,刚刚只有14岁,去不了大的工厂,就在一个私人的小厂里给人做学徒工。万秀芬去了邻村人开的服装厂做衣服,按件算工资。一家两个人在外头挣钱,供着侯小燕念书。
他们巴望着侯小燕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侯小燕念高三时,因为时间紧张,每月的假期也顾不上回家。总是侯大宝从保定回来时,骑车子来县高中,给侯小燕送点水果,家里烙的棒子面饼和母亲做的酱。他怕姐姐省吃俭用营养跟不上,总是给她塞钱。侯小燕每每攥着那皱巴巴的票子,看着弟弟因为营养不良造就的矮小的身体,目送着他骑在车上一阵风一样消失的背影,眼泪便像拧开了的水龙头,哗哗哗地流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