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会之后的那些年,她的踪迹偶尔还会在世间出现,每次出现便是一场血雨腥风。
其后不知因为何事,她有些心灰意冷,回到水月庵开始闭关静修,试图冲击大道。
关于她有很多传闻,有的说她早就已经油尽灯枯死去,也有人说景阳真人飞升之后,她也尝试飞升,却遭天劫而死。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传说级别的人物居然还活着,而且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水月庵弟子,就这样出现在了世人身前。
这时候,人们再望向广场上那名女子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寻常无奇的孤峰、深渊、太阳,而是……一片血海。
她从来不是景阳真人那样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也不是柳词真人、谈真人这种平和宽容的前辈高人,而是另外一种形象。
在修行界的历史里,连三月的境界实力与战力可以排到极高的位置,而说到杀人的数量,她的位置必然会更高。
如果不算太平真人与萧皇帝在世间搅动的那场风雨害死的人,朝天大陆便再找不到谁比她杀的人更多了。
某个被她灭门的邪道宗派长老在临死前便曾经愤愤不平地说过——当年血魔教的教主都没你杀的人多!
看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子,很多人下意识里生出恐惧,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有些心底有鬼的人甚至觉得腿有些软。
井九静静看着广场上的那个女子,没有看到什么血,满满的都是圆窗外的风景。
过冬就是连三月。
她的飞升没有成功,却也没有遇天劫而死,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春蚕化蝶的道法,转世重修。
这种转世重修并非禅宗的所谓轮回,更像是一种自身的蜕变。
她的容颜改变了,气息改变了,名字也变了。
她还是她。
这就是在果成寺里,他与禅子说过的三种道路里的一条。
事实上,当年禅子在神末峰问道的时候,他说的便是这条道路。
这条道路他当然知道,因为这是她的道。
只可惜道不同,终究无法一起走到尽头。
前世他们曾经结伴同游过,一次便吵翻了。
这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是长了很多,因为她装作不认识他,他也装作不认识她,这样很好。
这个时候,白真人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中州派与青山宗之间的事情,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连三月负手说道:“这是天下之事,天下人都能管,而且我就要管,你能怎么办?”
这话真的略显粗糙,但道理很稳,因为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别看她身后的双拳看着小小的,有些可爱,但如果打出去,天空都会出现一个大洞。
白真人说道:“你终究不是青山的人。”
连三月微微一笑,说道:“但我是他的人。”
她那张寻常无奇的脸就因为这抹笑容忽然变得光彩照人,无比动人。
就像是阳光下的孤峰,深渊崖壁上生出来的一朵花。
第八十二章如雷贯耳寇青童
我是他的人?
什么人?
女人?
爱人?
夫人?
而他又是谁?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修行界一直有传言,说当年连三月对景阳真人隐有情思。只不过这种事情谁都无法确证,只能通过清容峰被连三月扫了一遍、号称最讨厌景阳真人的南忘哭了一夜……这种类似的故事来推论。
景阳真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
景阳真人走了,连三月也失踪了,但青山宗与水月庵还在,依然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
直到很多后的今天,在皇宫的广场上,在万千人的注视下,某个当事人亲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多人感到有些茫然,那是一种亲眼看到历史的茫然,甚至因此生出虚脱无力的感觉。
人们很想知道另外一个当事人会怎样回答。
按照景阳真人的性情,当年他就没有接受连三月,现在自然不会承认。
那些注重现实的人比如鹿国公,在心里紧张想着,如果井九出言否认,那连三月前辈还会站在青山这边,与中州派对抗吗?
那些向往美好的人比如平咏佳,在心里着急想着,如果师父这时候还否认,那该多渣啊!
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比如阿飘,在心里好奇想着,如果师姑这时候在场,那会好玩到什么程度?
天地顿时变得松快起来。
鹿国公在心里说了声渣。
平咏佳在心里喊了声好,又想着师父只嗯了一声,虽然知道这是你的习惯,但在女子看来会不会显得太敷衍,太薄情?
阿飘飘在最深处的宫殿梁上,偷看着广场上的画面,嘴里啧啧不停。
井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连类似的都没有,所以哪怕只是一声轻嗯,也有些生硬。
是需要连三月帮青山?当然不是。
是因为前世欠的情太多?也不是。
在西海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救了下来,用她的天蚕丝缝好了自己的骨头、内脏、肌肉与皮肤,然后与她在大原城治伤,又在世间游历了好几年。接着他去了云梦山参加问道大会,夺了那道长生仙箓,冒着生命危险炼化了白刃留在里面的那道仙识,最后把所有仙气都灌注到了她的体内……不管欠了多少情,也应该够了。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有很多事情不是还了就能清空的。
春夏秋冬三千院。
这一世就是这一世。
她的命是他给的。
那些线现在还在他的身体里。
她当然就是他的人。
连三月从袖子里取出一朵桃花,插在自己的鬓畔。
井九认出那是自己去水月庵时,在沉睡的她的身边留下的那朵桃花,终于不再紧张,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如果说连三月先前的笑容,像是深渊里开出一朵花来。
他这一笑,天地间的花都开了。
连三月不喜欢他笑,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应天门说道:“我不喜欢你,今天不要与我再说话。”
然后她望向谈真人,说道:“如果不服,你尽可以找帮手,得道者众,怕什么?”
是的,她是连三月,觉得你们这么做不对,就要开战,就要杀人。
与她是谁的人,没有半分关系。
应天门上,云雾如前。
看不到白真人的容颜,也不知道她此时的情绪,只能听到她说道:“青童先生,看来要麻烦你先出手了。”
十余艘云船已经尽数退出朝歌城,最外围有艘云船离得更远,竟有些孤帆远影的感觉。
那艘云船上的中州派弟子很少,最多只能保证云船运行,而无法向朝歌城发起任何进攻。
那些中州派弟子的神情很是紧张,总是忍不住望向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舟膝坐着一个人,头上蒙着一块粗布,遮住了全身,不知是害怕阳光还是厌恶阳光。
当白真人的声音在云船上响起后,那人缓缓取下了头顶的布,露出了真身。
那人穿着一件青衣,脸色苍白,乱发披散,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眼窝深陷,散发着极其诡异的感觉。
他便是童颜曾经提过的寇青童,那个在云梦后山里藏身多年的老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