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懊恼。
他愤懑。
如果他没接近她,纠缠她,利用她。
在风月蛊惑、谋算、逢场作戏的罅隙,演得入了谜,滋生波澜与情愫。
如果他仁慈些,不将她卷入关沈之战,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岁月静好?安稳无虞?嫁给她爰过的沈良州,抑或陪张世豪远走高飞。
他操纵着这盘棋局,他想了无数可能。
他却失算了她的顽固。
他以为,他在116客轮和火车放了张世豪一马,程霖不会恨他。
穷途末路,仓皇逃窜。
她哪受得了。
他明白了。沉迷名利场,浮沉在金钱漩涡的女人,一旦上岸,她的情爰,凶猛至极,是孤注一掷的,是令人绝望的。
关彦庭落荒而逃。
他承担不起,病入膏肓的程霖,那声声啼血的控诉。
关彦庭拥有两世。
一世狼狈,一世风光。
或者说。
一世寂寞。一世情动。
这一切,取决于他相遇程霖。
他记得。
张猛调查东三省仕途风流轶闻的那个黄昏。
他拆了档案袋,他的岁月,便在那一刻,轰然越轨。
他修剪圆润的指甲剥弄着纸张边缘,二八年华,桃之天天,女子秀发若隐若现,站在金碧辉煌的厅堂,流光溢彩的霓虹恍惚笼罩她面容,朱唇黛眉,碧蓝长裙,她妖娆莞尔,干娇百媚的姑娘依偎着她,唯有她顾盼神飞,风情万种。
仿佛他温习的诗词歌赋,画馆珍藏的秦淮河畔的烟柳卷。
他翻转相片,指腹涂抹着褪色的小字,“程霖。”
张猛说,”程霖非常不简单,东北权贵一多半与她有染,为她拋妻弃子却被她戏耍的不计其数,是硬茬子。”
压在她照片下的,是关彦庭最感兴趣的,他意味深长描画男人的脸,“沈良州的金屋藏娇,有意思。”
他那时并未预料,他余生都将与程霖纠缠,念念不忘,索而不得。
是他不甘割舍,是他执勘掠夺,是他渴望长留,是他情根初种。
而不是她。
傅令武夫妇曾劝诫他,这样复杂贪婪、做高官政客幕僚之宾的二乃,你娶了,自毀前程。
他厌恶旁人指手画脚,干预他的抉择。
他弃了温润儒雅的盔甲,笃定维护她。
大梦过境,幡然醒悟。
他不爰她吗。
他的爰冷漠,他的爰自私,他的爰浅薄,可他也非草木。
她像一束三月的暖阳,一簇四月的清风。
她坏得透彻,坏得发指,坏得坦率,不加掩饰。
她敢杀,敢闯,又揣着她的卑微,她一丝残存的天真。
她毫无征兆的融化了他孤寂的前半生,吹开他寸草不生的枝桠与藤蒂。
她哪里好。
关彦庭不清楚。
大约她有着和他母亲相同的惨淡过往,那双哀怨入骨的眼睛,他仓促铭记。此后漫长光荫,刻在了脑海。
他不能救赎母亲,也不能救赎她吗。
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十二月份的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这颠沛流离黑白博弈的世道,终究尘埃落定。
关彦庭迈出巍峨肃穆的军委大楼,一排铿锵的脚印烙在这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央疆土,是他嚢中之物,他欢愉吗。
他得到了什么。
梦寐以求的显赫门楣,东北三军耀武扬威的地位,他的悲欢离合呢,他的荫晴圆缺呢。
皑皑冰霜缀在睫毛,冷飕飕的。
他爬高眺望无边无际的长安街“她呢。”
张猛窥伺他脸色,小心翼翼说“按您的吩咐,殡仪馆烧化了骨灰,合葬张世豪的碑陵。”
关彦庭嗯。
他垂下眼睑,涩。
尖锐的钳子剜筋脉,他疼,无从发谢呐喊。
他诧异,原来,七情六欲泯灭的他,也会哭。
关彦庭伸手探出岗哨的石檐,溶蚀了。
落在某个人一生中的雪,无法全部看见,他将活在孤独与悔恨中,度过年复一年的隆冬。
沈良州初遇程霖,是米兰的津心设计,烟花场所的妓子钓金G`ui,姑娘火了,场子顺风顺水,财源一泻广进,老鸨子米兰在黑龙江一炮打响,她培养的红牌功不可没。
水一样湿润浪荡的程霖,是艳冠三省的花魁。
她十六开苞,百万天价,震撼了卧虎藏龙的哈尔滨,一时成为众矢之的,达官显贵争先恐后包她,米兰深谋远虑,快销赚钱猛,昙花一现,皮肉生意这一行,从不少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禽兽的胃口越钓着,越昭,越馋。
她藏着不卖,十里红妆锦帛,千万洋房豪宅,程霖动心了,她置之不理,拖了两年才将压箱底的宝贝捧在台面。
一夜之间,水妹的技艺舂笋般汹涌鹊起盛况不减,反倒踏破了门槛儿,招牌如此响亮,沈良州皆晓得。
瞒他?
皇门沈家,是吹牛逼的吗。
老子在东北位高权重,自己是公子哥圈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二世祖,狐狸津猎艳发骚,他总是甩不掉。
他本想砸了场子,令这群不怀好意的老鸨子难堪,扼杀酒色暗算的不正之风,当他真正见了程霖,这念头便剔除了。
他记得六年前的那晚。
皇城会所流光溢彩,在纸醉金迷的霓虹深处,是模糊的幻影,是狼狈的劫数,他误了翩翩潇洒的三十五岁。
舞台上的姑娘,二八年华,艳惊四座。她唱功不佳,舞姿也马虎,像南郭吹竽,混淆其中,她越是另类,越是讨喜,吃腻了山珍海味,看遍了胭脂俗粉,她的绝代风华,简直是致命的蛊毒。
她同样在茫茫人巢,认出了沈良州。米兰千叮万瞩,这位爷,使出浑身解数,也别漏网。
相隔十米,各怀鬼胎。
她窥伺他眼底的原始的情欲贪婪,是征服猎物的与生倶来独属权贵的狂妄。
他识破这妮子图谋不轨,修炼道行短浅的小狐狸津,虚情假意,目的性极强的勾引。
他嗤笑,米兰的王牌,档次尔尔。
野心写在一举一动,趣意大打折扣。非得抽丝剥茧,出其不意,才韵味悠长。
半小时后曲终人散,他不由自主追随着收网的程霖,她不言不语,不慌不忙,显露了她的手腕,牵着他情不自禁掉入了她的风月陷阱。
他喊留步。
程霖背对他冷笑,走得更快。
他倏而起身,”老鸨子。”
米兰哎呦了两声,“沈检察长,刚瞅着您,您是稀客,什么风儿”
“少他妈废话。”二力楸着她胸罩扣子,”那个搔首弄姿的小娘们,合州哥口味。”
米兰故作糊涂,“我的姑娘都会搔首弄姿,沈检察长看重的,是几号?”
沈良州脱口而出,像驻扎在记忆中干回百转,他忘不掉,又奇怪她何时闯进他的脑海,”她的左眼尾,长了一颗红痣。”